又消失了。
    他看着前方,屋内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到玻璃窗上,孤零零的一个。
    忽然有清丽的歌声从远方传来,这一带是禁区,平日都是极其安静,所以唱的内容听得清清楚楚:愿得一人同白首,闲看庭前飞雪落。
    那声音让他猛地一惊,慌忙走出去。这居所建在高处,专为各国的军政要人休养而建的住所,每一栋都带有独立的花园。苏慕北急急穿过花园,出了园门,下面是一条林荫小道,冬天树叶俱落,树枝参错间,隐约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守卫在苏慕北出屋时就立刻跟上来,在一旁侯着,见到此种情况,揣测道:“苏帅,我们去把那位姑娘找来。”
    地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一眼望去,满眼尽是白色,雪花把所有的一切都掩埋了。苏慕北看着那方良久,最后慢慢摇了摇头。
    在这个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就让雪花把那些过往埋葬了吧。
    苏慕北握紧了手,手心的水珠已不知何时干了。
    如果记忆也如雪花,那有多好。
    落下了,融化了,就没有了。
    第二天醒来屋外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树枝上全挂了上了冰条,安西的冬天虽然也下雪,但是都是下得很小,好不容易有一层积雪,到了第二天阳光一照,下午就没有了,像这样满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到别有一番风味。
    一早格林医生就过来了,大衣还来不及脱就兴冲冲道:“今天晚上雪舞宴,苏帅也去看看吧。”
    雪舞宴是埃尔开出名的一项冬季活动,大雪后的第一天晚上,大家在埃尔开广场集聚,一起在雪地里唱歌跳舞。这原本是一项很平凡的活动,却因为兰皙王子事件闻名于世。兰皙王子是南苑国国王的大儿子,王位第一继承人,在一次军事演习活动中遭到暗杀,受重伤到埃尔开医院治疗,养伤期间正逢雪舞宴,兰皙王子乔装参加,在舞会对一个名叫艾卡西的女子一见钟情,艾卡西也为兰皙的风度翩翩倾倒,两人坠入爱河。一个月后,兰皙王子伤好要回国,走前告诉艾卡西自己的真实身份,并立下誓言,回国立刻禀明父王,要迎娶艾卡西为王妃。兰皙王子回国后,用尽方法方使父王松口,满心高兴来到埃尔开,却再找不到艾卡西。后来收到艾卡西寄来的一封信,原来艾卡西真名叫艾西,是北苑国的小公主,艾西自小体弱多病,一直住在埃尔开调理身体。北苑国与南苑国向来水火不容,艾西公主知道兰皙的身份后伤心欲绝,在侍女的劝说下回国,走前写了一封信给兰皙,希望兰皙忘记一切。兰皙王子痛哭流涕,根本忘不了艾西的一切,但是毫无办法,郁郁成疾。多年以后,两人在雪舞宴上重逢,昔日的感情又被唤起,在不能分开,为避两国的纷争,兰皙王子带着艾西公主隐世。
    每年的冬天,许多人特意来埃尔开,就是为了参加雪舞宴,他们认为,雪舞宴受了雪神的庇佑,失散的爱人定然会在雪舞宴上重逢,并得到圆满的结局。
    幸福的传言 6
    格林医生又说:“当是散心也好。”
    高夜安也怂恿道:“苏帅,去吧,反正也无事。”
    苏慕北看了两人一眼,格林医生笑道:“苏帅,说不定有如兰皙王子一样,会在雪舞宴遇上艾卡西。”高夜安忙对他使眼色,格林医生只做未见。继续道:“当年苏帅可是个风流人物,莫非现在怕自己魅力不够,不敢去?”
    苏慕北道:“你这激将法对我可不管用。”
    话是这样说,到了晚间,虽然隔了老远,却依然有喧嚣的声音传来,因为隔了老远,那声音若有若无,总让人疑心是幻听,在这样清冷的雪天里,那样的声音带了不知名的诱惑。高夜安看他的样子,又重提道:“苏帅,咱们也去看看吧。”
    苏慕北看了他一眼,走出门去,高夜安忙跟上安排。
    到广场的这条路很是拥挤,街中央乌压压全是车子,人行道上也是挤满人群,有些人等不及了甚至就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穿过,一时大街上乱作一团。车子随车流缓缓前进,开得极慢,苏慕北微微闭上眼睛,眉皱起来。
    司机从镜子里看到他的神情,心下发急,见前方的车子驶动,立刻驱车跟上,却忽然从旁闪出一个小小的孩子,司机心里一惊,猛地刹车。那车险险停在离孩子半米的地方,这司机一直以来最是沉稳,这下绕是冬天,一时全身都是冷汗,面色惨白。
    苏慕北身子不由往前倾倒,手抓住椅背方才坐稳,脸色有些难看。高夜安在后面一部车上,连忙下了车,随行的便衣守卫也立刻围过来。高夜安打开车门,低声道:“护送先生先走。”为避免麻烦,在外一律称苏慕北先生。
    随从拥着苏慕北往人行道上走,上了人行道他方回过头来,车旁的小女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看不清模样,只见穿一身红色的棉衣棉裤,连头上的帽子和手上的手套都是红色的,那红色热烈之极,看着就像是一个红色的小火人,车道上残留的雪仿佛都要被那红色给融化掉了。孩子忽然转头,隔了涌动的人群,苏慕北居然看清孩子的眼神,澄澈明亮,无半点杂质。
    心里一刺,有什么东西随那样的眼神瞬间涌来。
    那日在落霞老家,夕阳的余光静静洒落在庭院,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光,他和她坐在廊檐下,说着极其琐碎的小事,她时而仰起脸来看他,嘴角的笑容像是永不凋零的花朵,一双眼睛在霞光里益发澄澈明亮,手习惯性放到小腹上。夏末的风已然清凉,轻轻吹来,她的发丝柔柔拂到他脸上,微微的痒,发上的香味直钻到鼻尖里去。她的旁边是一株四季桂,风吹过就落下细小的桂花,白色的花朵落到她的发间,衣上,像是落雪一般,她把落花拢到手心,放到鼻尖,桂花清幽的香味直钻心里去,忽然轻轻笑出声,说:“愿得一人同白首,闲看庭前飞雪落。”
    他也笑出声来,心里却是微微发涩,他们,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在一起看过飞雪,他看着她,定定道:“谷衣,今年我们两人一定可以在一起看落雪。”
    她斜眼瞪他,“两人?你不要宝宝。”一面轻拍小腹,声音哀怨道:“宝宝,你爸爸不要你,没关系,妈妈疼你。”未说完就笑倒在他怀中,他笑着点她的额头,“你呀!”
    晚风渐起,无数的桂花纷纷扬扬随风落下,落到她的脸上,她微微闭上眼睛,含笑道:“到了下雪天,我要给宝宝穿上红色的衣服,戴上红色的帽子,还有红色的小手套,这样的话,傍晚的时候抱着宝宝在门口等你,到处白茫茫的一片,你从很远就可以看到宝宝。”
    幸福的传言 7
    那小小的红色的身影,在周围雪光的映衬下益发明晰,不顾随从劝说,苏慕北反身折转。高夜安正拿孩子无计可施,怎么问也不答话,伸手去抱她,她却不让。忽然孩子的眼里闪出晶亮的光,朝他身后扑去,“叔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苏慕北看着扑向自己的小小女孩儿,心里一怔,四周的人群喧哗声仿佛一下子悠远,唯有怀中孩子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眼泪断珠一般落下来。他向来不喜欢小孩子,小孩子总让他想起往昔的痛,对唯一的儿子苏焕辰感情也是极淡。现在,陌生的街头,这个陌生的孩子却让他心里涌出一种难以言语的情感,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拍孩子的背,温和道:“不哭了,不哭了。”
    孩子在他的轻哄下方渐渐止住哭声,说话抽抽噎噎,“星星怕。”
    苏慕北抱起她,因为从来没有抱过孩子,姿势有些僵硬,高夜安忍不住道:“先生,还是我来吧。”
    苏慕北瞪他一眼,回过头来含笑问:“你叫星星?很好听的名字。”
    星星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咧嘴笑了,那笑容像是一朵小小的花徐徐绽放,娇娇怯怯,让人心里不由柔软。“是格林叔叔起的名字,格林叔叔说,星星代表希望,人们迷路了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就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同时星星又代表重生,因为人死了以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星星的声音奶声奶气,说不出的好听。苏慕北诧异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竟然能够讲得清楚,又问:“你格林叔叔是医生吗?”
    星星陡然皱眉,小嘴翘起,四周看了看,方悄悄附在苏慕北耳旁说道:“格林叔叔最坏了,每次拿针打我,好疼好疼,我哭他也不理我,妈咪也不理。”
    苏慕北看她提心吊胆一副害怕被听到的样子,不由微笑开来,心里一动,问:“你和妈咪来的吗?妈咪去哪儿了?”
    星星摇头道:“我和格林叔叔一起来的,格林叔叔说把我带走,好让妈咪去给我找爹地。”苏慕北听她讲得不明不白,正要问,星星忽然双手把脸蒙住,头还慌忙低下,苏慕北转身望去,格林医生正走过来,笑道,“苏……先生也来了。”看到苏慕北怀中的星星,好笑道:“小鬼,你以为蒙上眼睛我就看不见你了。”
    星星先慢慢抬头,从指缝间看见格林医生瞪着自己,忙甜甜喊:“格林叔叔。”双手却牢牢抓住苏慕北的衣服,一副不想走的表情。
    格林医生好气又好笑,“有了新叔叔,就不要旧叔叔了,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
    苏慕北道:“这孩子……”
    格林医生接口道:“这孩子是我朋友的,我朋友去参加今晚的雪舞宴。”
    星星忙说道:“妈咪去帮我找爹地……”格林医生不等她说完,就抱过她,说:“该回去了,这么冷的天气,生病了又得打针了。”星星一听见打针两个字,小脸一垮,乖乖住了嘴。格林医生对苏慕北道了一声再见,就抱着星星离去。星星靠在他肩上,挥着戴手套的小手和苏慕北说再见,还调皮作了一个飞吻。小小的人影在涌动的人潮里忽隐忽现,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直到看不见苏慕北的人影,星星方转过身来,小脸上隐隐失落。格林医生拿出糖给她,“这是奖励你的,星星做得很好。”
    往常星星见了糖立刻就高兴起来,这会子竟然理也不理,还轻轻叹气,格林医生奇道:“你叹什么气呢?”
    星星仰起头问:“格林叔叔,为什么刚才的叔叔不是我爹地?”
    格林医生脚步一顿,脸上浮起笑意,“星星喜欢那位叔叔?”
    星星点头,磕磕绊绊说:“叔叔怀里好温暖,星星喜欢,叔叔说话的声音很好温柔,像是戴娜生病的时候,她爹地跟她说话的样子。”戴娜是住星星家隔壁的小女孩,两人一般年纪,时常在一块儿玩。
    格林医生若有所思道:“那以后如果见到那位叔叔,星星就叫他爹地好了。”
    星星兴奋道:“可以吗?”不等回答,星星脸上的光又黯淡下去,失落道:“但是只有妈妈的丈夫星星才可以叫爹地的。”
    格林医生愣道:“谁告诉你的?”
    星星撅嘴道:“戴娜说的,戴娜说妈咪没有丈夫,所以我才没有爹地。”
    格林医生忽然心头一动,笑道:“既然星星这么想要那位叔叔当爹地,那么我们只要想办法让那位叔叔成了妈咪的丈夫不就可以了吗?”
    星星想了一会儿方想通了,高兴道:“叔叔好聪明。”说完还在格林医生两边脸颊各亲了一口,迫不及待问道:“格林叔叔,要怎么做?”
    格林医生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小鬼,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星星不服气反驳道:“怎么不能,刚才格林叔叔交代我说的话我一字不漏都说了。”
    格林医生看她一张小脸上隐隐的倔强,神色一转,“要帮忙也可以,不过,不可以像今天这样多话,叔叔没让你说的,一个字也不准说,明白吗?”
    星星灿然一笑:“明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格林叔叔,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星星是这样的意思,那么妈咪叫舞伊,是什么意思呀?”
    路灯已经开了,橙黄的灯光射下来,那灯光映在星星滴溜溜的一双眼里,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益发纯净如许,就如当日她醒来的时候,眼神如孩子一般不染尘埃。
    那个时候,他心里只有这一句话:舞袖伊人何处寻,往事如烟无觅处。
    舞伊,无忆。
    格林医生摇头笑道:“你还小,不懂,长大了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