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有时候,我怀疑,我们常常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却忘记那个最重要的人。”
    “我们也常常,‘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这结局’。”书璐却用异常平稳而冷静的声音说。
    “……我终于知道,袁世纷为什么是你忠实的听众。”
    当所有人沉浸在刚才一瞬间的诧异中时,他们又侃侃而谈。
    “谢谢。”书璐微笑,眼眶里有一层薄薄的雾。
    “……”电话那头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他终于语气轻快地说,“不如把我们刚才的对话都剪掉吧。”
    “对不起,”她苦笑,“这是直播节目。”
    “是啊,”他好像也在苦笑,“我忘记了。那么,‘书路漫漫’的听众们,希望你们明年也来参加投稿,说不定会获得优胜。”
    “谢谢你的来电,也很感谢你鼓励其他听众踊跃地参加到我们的节目中来。不过,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可能要结束通话了。”
    听到书璐这样说,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不知道扯开话题算不算一起演播事故?
    他并没有道别,而是说:“很感谢你,在每一个周末的晚上陪每一个无聊的人,暂时忘却一段无聊的时光。谢谢。”
    然后,他就挂上了电话,甚至于,那段为了弥补沉默而播放的背景音乐,都还没来得及放完。
    书璐笑着说:“如果能够忘却,即使只是暂时的,我也很高兴。”
    二零零一年的七月是沉闷的,雅君和家臣父子的关系仍然没有得到改善,雅君就是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参加了高考。心宜因为担心他,延长了假期,返程的机票定在七月十二日。
    考试的第一天,家修又借了车,载着所有人去考场,只除了仍在医院值班的家臣。
    “偏心,”坐在车上,雅文嘟起嘴,“去年我高考的时候,你们都去医院看雅君,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考场。”
    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答话。书璐想,大约是太热了吧。
    来到考场,大家都吓了一跳,校门口挤满了一脸焦急的送考家长,那些考生却是一脸麻木,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完全无关。
    雅君也变得一脸麻木,跟大家道了个别,就走进去。或者,他也有些紧张吧。
    其余的四人就只有坐在车里等,家修打开收音机,新闻都是关于高考。
    “我去买点吃的。”家修忽然说。
    “我跟你一起去。”早就坐不住的雅文立刻钻了出去。
    书璐借着后视镜打量后排的心宜,她眉头轻蹙,怔怔地看着窗外。
    “你在担心什么?”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书璐终于忍不住问。
    心宜借着后视镜惊讶地望向她,然后微微一笑:“很明显吗?”
    “还可以,”书璐也微笑,“每一个父母都会这样的吧。”
    心宜移开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
    “……”
    “每一次,当责任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选择逃避。”
    书璐看着她的侧脸,说不出话来。
    “他跟我说,很多时候,考虑得越多越受束缚,反而是像我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会活得更快乐。”
    “他?……”
    心宜转回头,看着书璐,露出温柔的笑容:“家臣。”
    “哦……”
    “我以前常常觉得,我和他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对于同一件事的看法经常不同。不过他很迁就我,所以我变得更加我行我素。”
    书璐没有想到,她会向自己吐露心声。
    “直到有一天,他无法再迁就我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终于走到尽头。”
    “……”书璐惊诧地看着她。
    “很意外吧,是他提出分手的。”她苦笑。
    “……”
    “这就是男女战争,我以为自己赢了,不过最后却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我觉得并没有人赢……”
    “你说得对,”心宜看着她,眼神很犀利,“不过,当时的我们并不明白。”
    “很多人觉得我洒脱、觉得我敢爱敢恨、觉得我拿得起放得下,”她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继续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他们想像中过得那么好。”
    “任何得到,都是有代价的。”当书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诧异,她好像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而是一个世故的女人。
    “你很聪明,”心宜由衷地说,“你跟家修都是很聪明的人。我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当时自己做了些什么,不过,我想有点晚了。”
    书璐从后视镜中打量她,忽然觉得自己怀疑她和家修是否有些卑鄙?
    她只是一个后悔的女人和痛苦的母亲,尽管她常常让人琢磨不透,可她的眼神却是坦诚的,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坦诚。
    书璐打消了追问那本笔记本的念头,她应该是快乐而幸福的,她有一个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她甚至于开始迫切地想跟他白头偕老。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要猜忌自己所爱的人以及眼前这个坦诚的女人?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地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自己以及家修的过去。她以为自己在对待易飞的态度上是果断而不扭捏的,可那都是刻意的,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企图通过一盒彩色糖果来忘记她得不到的泰迪熊。只是最后,她发现或许彩色糖果比起泰迪熊来说对她更合适,于是她终于竭力摆脱了泰迪熊的诱惑。
    然而,骨子里,她终究还是一个愚蠢的小女孩,因为,现在她又要开始怀疑彩色糖果了。
    “不,”书璐在镜中对心宜微笑,“我想,任何时候明白过来都还不太晚。”
    心宜看着她,终于也笑了。
    她们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这一场对话已经达到了某种目的。她们都从对方的话中明白了自己,也都让对方明白她自己。
    “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傻,”心宜打开包,拿出一样东西,“可是我仍然保存着这个,大概,是因为我还没办法忘记他吧……”
    书璐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那破旧的笔记本。
    书璐还记得,心宜走后没几天,她就生了一场病。起先以为是热感冒,但是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开始发烧,家修给她吃了几帖感冒冲剂,又吃了些退烧药,临睡之前终于退烧了。可是第二天,又继续发烧。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在哑着嗓子录完节目后开始犯晕。
    家修带她去医院,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医生只问了问症状,便说:“是病毒性感冒,吊盐水会好的快一点,你要不要吊?”
    书璐只得无奈地点头,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去验个血再回来拿药方。”说完,医生就打发她起来,后面的病人忙不迭地走了上来。
    等报告的时候,书璐靠在家修的肩膀上,忽然很想哭。病痛,原来也可以折磨一个人。
    书璐不得不请了一周的病假在家休息,老赵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说,幸亏之前多录了一期,不然她就算浑身插着管子他也要把她拽到录音室去。
    书璐苦笑,老板或许就应该有这样的魄力。
    不过她没有想到,家修也请了假在家陪她。每一个发着低烧的夜晚,她总是在半夜热醒,她想踢被子,家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在黑夜里瞪大眼睛说:“不要踢,捂出汗来对你有好处。”
    于是她又裹着被子在潮湿中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总是发现身上的汗消失了,她甚至于分不清昨晚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在她病终于痊愈的时候,高考成绩发布了,雅君以高分考上了第一志愿,成为她和雅文的校友。
    奇怪的是,家臣一点也不高兴,父子俩的关系还是很紧张。这是书璐唯一一次看到温和的家臣发这么大的脾气,裴家的男人板起脸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害怕。
    家修收到了去总部出差的通知,但他的护照却找不到了,周末,他们汗流浃背地在家找了一天,最后在马桶旁发现它被夹在书里。
    家修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我随手拿东西当书签的坏习惯要好好改一改。”
    书铃又开始上班了,她恢复得很好,身材跟生孩子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书璐每一次回家都看到妈妈和姐姐辛苦却快乐地照顾着孩子,她忽然觉得,原来母亲在有了孩子之后,会完成自己人生中的另一次成长。
    “妈,我小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吗?”书璐坐在床边问。
    “不记得了……”妈妈回答得明显有点敷衍,“你小时候都是你爸带你的。”
    “……不可能。”书璐睁大眼睛,仿佛那是“天方夜谈”。
    “你一岁之前,我刚好参加了一个大学的学习班,每天晚上都要上课,是你爸和书铃在家照顾你的。”
    “是吗,”书铃好笑地说,“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妈妈“哼”了一声,说:“因为那时候你也才4、5岁,不捣蛋已经很好了。”
    回家的路上,书璐一直在想着妈妈说的话,从记事起,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温柔的回忆都是妈妈,所有关于严厉的回忆都是爸爸。她从来没想过,爸爸也会像妈妈那样对自己。或者,他根本照顾不来小孩,于是在她的哭闹声中终于决定还是喜欢大女儿多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家修捏了捏她的手,说:“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小时我爸给我换尿布,就觉得滑稽。”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他几乎从来没跟我开过一个玩笑。”书璐靠在家修的手臂上,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比他矮不止半个头。
    “可是他也是你爸,不是吗。”
    书璐侧头想了想,终于接受了这个也曾帮她换尿布、喂奶的爸爸,这是一个和她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爸爸。
    “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有些人虽然总是选择不易懂的方式,可是他们毕竟也表达了自己。”他环上她的腰。
    书璐借着路灯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想像他成为一个父亲。
    “你可能是一个好爸爸,”书璐也环上他的腰,“但你肯定也是一个让小孩害怕的爸爸。”
    “为什么?”他斜眼看她,不以为然。
    “因为,”书璐顿了顿,才鼓起勇气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长得就跟小时候我妈吓唬我时描述的人贩子一摸一样。”
    8月底是家修的生日,他们同其他的恋人或夫妻不同,从没大张旗鼓地为对方过生日,每次都在一顿简单的晚餐中度过,这一年也不例外。
    “要许一个生日愿望吗。”吃过饭,书璐问。
    “八岁以后我就再也没干过这件事。”
    “你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我爷爷告诉我,圣诞节早晨我床头上袜子里的糖是他放的。”
    “……”书璐做了一个怪表情,“你小时候就过圣诞节?”
    “我爷爷和奶奶都是基督徒,在我小时候的特殊时期,过圣诞节是不被允许的,”他顿了顿,“但是信仰,仍然驱使他们做不被允许的事情。”
    书璐瞪大眼睛,忽然发现他们确实像是不同时代的人,她记忆中的孩童时代是开朗的,而他却是压抑的。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家修放下手中的酒杯,像在思索,“就是,如果你一开始对某件事情是深信不疑的,但当你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假象,那么你就对所有的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书璐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到了心宜的笔记本,那个她几周以来一直试图忘记的笔记本。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深深地为这种情绪包围。”家修看着她。
    “……”
    “但是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知道,相信或不相信,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坚持的是什么。”
    “坚持?”
    “当我知道袜子里的糖是爷爷放的时候,我就怀疑起关于圣诞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