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胎儿只怕难保”,她一时被吓到了,急匆匆的在威海便下了船,胡畔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非要送她安然回了北平才肯罢休,路上不免有些抱怨梅季竟放心让她孤身一人出洋,她急急的为梅季辩护:“是我不肯让他叫人跟着的,我是要出去念书,又不是出去做少奶奶的……”
一边说着心里又犯难了,只觉着她和梅季的这桩姻缘,竟是如此的脆弱,明明知道已是放不开彼此了,偏偏不得不顾忌外边各式各样的说法——谁让他们一开始,便是以一对政治夫妻示于人前的呢?她伸出手去,摸着自己尚未见隆起的小腹,竟觉得这里头这一块肉,珍惜异常,不管外人如何说他,如何说她,这腹中块肉总是她和梅季之间,斩不断的联系了,只有想着这些,她才能给自己些许勇气,回去面对直隶的诸位叔伯。
想到先前两个多月,她一味躲在自己的壳里——如同母亲刚去了的时候一般,不由得暗恨自己,如今回头细想……直隶和苏皖之争,已不是一日两日,想来都是梅季一人在周旋,这一回……她想起以前家里大娘同她说的话,说是但凡女人做了母亲,都会变得勇敢起来,不想自己也是如此,欢欣之余不免又有些疑惑——既是做了母亲会勇敢起来,为何……为何当年她的母亲,明明有了她,却要弃她而去呢?
“啊,对了,你可要赶快回去学校做一个登记,不然为了我的私事,耽误了你这样大好的机会,那我可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胡畔一听这才回过神来:“可不是,回去可有的解释了,恐怕还要自掏船费呢!”
送走了胡畔,雨庐里顿时又清冷起来,绿槐欢欣的给她倒茶来:“少爷一定高兴坏了,您不知道,头几天少爷天天板着脸,我可还记得呢,少爷晚饭的时候,提起筷子挟了一筷子春笋,伸出去才想到夫人您不在家,当时就一筷子拍下来了,连着两日踢凳子摔东西的,吓得我们呀……也只有夫人您在家里,才制得住少爷在家里那副脾气……”
“就你嘴甜!”她一副嗔怪的口气,伸出手指在绿槐额上印了一下,唇角虽掩不住的笑意,心里又隐隐有些发愁,梅季这样发脾气,恐怕也有军部内里难以调停的缘故,如今她这样回来了,不知……要如何是好呢?
每过一分钟她便忍不住要拉一回窗帘,看看梅季的那辆银色幽灵有没有回来——不晓得是第多少次拉开窗帘时,终于看到银色幽灵在雨中急驰而过,灰沉的暮色中激起一道闪亮的弧线,她匆匆的跑了下去,一口气跑下樱桃木旋转楼梯,才想起自己现在有孕在身,医生还叮嘱过不能这样剧烈的跑动的,她担心的回头看了看楼梯,应该……不打紧吧?
老王正收起给梅季撑着的伞下去了,梅季一进屋,便看到欧阳雨从楼梯上欢快的跑下来的模样,还穿着一双拖鞋,恍然之间竟有一刹那的温暖袭上心头,曾经,曾经有那样几回,她偷偷的躲在门后,趁着他回来时要吓他一跳……
只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也容不得他不死心了吧?进门的时候身上仍沾了些雨滴,他皱了皱眉,脱下卡其布的军服,绿槐走下来接了过去,准备上楼去给他找一件衣裳来换,他只觉着外面的空气潮湿郁积,而屋里竟比外头更沉闷。
欧阳雨倚在樱桃木楼梯的栏杆上,不过几日未见,于她却像隔了千年万年一样,再见了,又觉着难以置信,她低着头,怕他看见她脸上涌起的红晕,她的心砰砰直跳,看见他沾着水的军用皮靴走到自己跟前,深青色的裤管也还滴着水,她一手捂着胸口,生怕里头装着的那颗心跳了出来:“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哦?”
欧阳雨低低的咬着唇,好久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决定向他剖白自己的心意——他肯为了她顶住军部诸位叔伯的压力,足见他是爱她的,不论他之前对她使过什么手段——昨日种种,尽如恨水东逝,“我……真是对不住你”,她心底怯怯的想,便这样说出了口,一时又不知怎样同他说起,以为见了面,便有千言万语,谁知真见了面,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梅季的眼倏的瞪大了,她要向他坦白她的背叛吗?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他讲这些?她不是应该搭去往法兰西的邮轮,和胡畔远走高飞的吗?如果——如果他够忙,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的事情,他们也许可以在外面逍遥快活——她现在为什么要向他坦白?
她连名义上的夫妻也不肯和他做,准备和胡畔光明正大的走到一起了吗……她要彻底的离开他了吗……他对她来说,究竟算是什么?过了河就可以拆掉的桥吗?还是一颗玩弄于掌心的棋子?
“我……这几个月,我……”,她一时无法开口,看到梅季眉间隐隐有些不豫,难道……只怕还是近来局势不稳,她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复卿,可是……可是几位叔伯还在怪你?”
梅季淡淡一笑,不知该如何答她这样的问话,竟似默认一般,欧阳雨心底更有些焦急:“都是我不好,这事儿我明明早知道了,却一直同你赌气,也没同你说一句半句的……”
梅季点点头,闭上眼,他思索着欧阳雨同他坦白这件事的目的——她所做的对不起他的事还少吗?相对于她腹中的孽种——这件事又算得了什么?
“我……你,你是不是在怪我?”欧阳雨看梅季闭着眼不看她,心底慌了起来,这两天才给自己打的气一瞬间消失殆尽:“我知道这一阵子不该同你赌气,上了船我心里还难受得很,我一个人一走了之,你却要一个人面对军部那些叔叔伯伯的压力,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我不该同你斗气那么久……”
梅季睁开眼,欧阳雨说到最后一句,竟有些嗔怪撒娇的口气,她的眼神依旧那样动人——要是再早几天,她同他说这样的话,他怕不要被她这一池秋水给勾去三魂七魄?
“就这一件?”他轻轻的开口——她要让他拿她怎么办呢?她看准了他不忍心伤害她一分一毫吗?刚刚在回程中他心底暗暗发的誓,他岂能这样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定会用最狠毒的法子的羞辱她,让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然而一见到她,这些……竟都显得那样的虚弱无力。
欧阳雨一愣,不解他话中涵义,这一瞬的犹豫狠狠的刺伤了梅季——到这个时候,她还没有一句实话对他,这一次坦白又是为了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梅季有些佩服自己了,此时此刻,他居然还能笑出来,他从未觉得自己能笑得像现在这般苍凉,“你赶路回来,累了吧?快上去休息吧……”
“你不怪我?”欧阳雨仍有些踟蹰,梅季拉着她的手便要往上走,脸上一如往昔温柔的笑着:“是我不好。”
梅季在心底暗暗的对自己说——他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她但凡对他有一句实话,一句忏悔,他也会原谅她的——尽管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可惜没有,她就这样狠狠的,毫不留一丝余地的,将他的心撕成一片一片,随意丢弃,践踏。
欧阳雨见他不愿提此事,只得作罢,又想起最紧要的事尚未同他说,手绕到他身后,将头贴在他胸前,轻声道:“复卿,还有一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你要当爸爸了!”
话音刚落,胳膊上就是一紧,梅季紧紧的箍住她的双臂:“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
欧阳雨望着他凝重的表情——他脸色铁青,她一时尚不解他为何脸色铁青:“是的,医生说孩子经不起海上颠簸……我知道回来了你恐怕难做,可是……可是医生说不下船孩子恐怕保不住……我也不想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见不到爸爸……”
啪的一声,火辣辣的一记耳光,落在欧阳雨的脸上:“你以为你配生我的孩子吗!”
欧阳雨被他一把掼到樱桃木楼梯上,她下意识的去护住小腹,疑惑、不解和惊恐的表情交替在她脸上出现:“复卿,复卿,你……你怎么了?”
可惜已经迟了,她全身开始抽搐,意识到有一股热热的液体自身下流出,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梅季的怒吼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夫妻,夫妻——我们的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谎言……你做的那些丑事,还想瞒我到几时?”
梅季倏的住口,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一个失败——他不是上一刻还告诉自己要忍耐,要慢慢的折磨她的么?她这样轻易的让他失掉所有的忍耐,他冷笑一声,狰狞的俯下身去,一手扼住欧阳雨的脖颈:“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梅季是谁?天下女人多的是,你凭什么入得我眼?”
“我娶你不过是为了和江苏的合作!”
欧阳雨脸色煞白,丑事——他……他……竟是知道了她和欧阳北辰的过去了么……
“不要自作多情的以为我爱你——”,他用尽心力,想说出刺痛她的话,谁知刺痛的也有自己的心,他一声一声的笑起来,笑得恸心哀绝:“我爱你?是啊——我爱过你,爱你爱的昏了头,爱你爱的把所有人的话都当耳旁风,爱你爱的差点把心剜出来给你……”
“可你是怎样回报我的?我的枕边人,竟然是一个间谍,一个间谍——一个没有心的蛇蝎妇人!”
欧阳雨被他扼的近乎窒息,她想要说话,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耳边似乎响起了轰鸣声,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她只想开口告诉他他正在杀掉他的孩子,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梅季在她面前晃动的狰狞面孔:“你回来做什么?继续和我演一对相敬如冰的摩登夫妻?”
“你是不是一直很得意,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样久,久得让我以为你爱上了我!”
“我现在醒悟了——你是不是应该夸夸我?”
她浑身冰凉,除了那股缓缓流出的温热的液体,它不止是从她身体里流出,它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接踵而至,直至灭顶……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知道,她失掉了她的孩子了。
“你竟然还敢带着这个孽种回来——这是你自寻死路,我差点就心软放你们远走高飞了……”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今生今世,你都别想好过……”
梅季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几近癫狂的喃喃自语,他不满于他的倾泄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拼命的扼着欧阳雨的喉咙,她的头直直的垂下去,已完全无法回应他的种种愤怒,暗红色的液体在樱桃木楼梯上流淌,显不出一丝痕迹。
第三十七章 君心谁属
丁医师来的时候,梅季正一脸阴沉的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里,电灯没有开,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丁医师在客厅停了脚:“四少?”
“情况怎么样?”冷冰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不出一丝音调。
丁医师颇为踌躇,他这样被十万火急的叫到雨庐,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不过虚惊一场,这一回却是出了天大的乱子:“孩子是保不住了……”
梅季不耐烦的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打断他的话:“谁问孩子了,我问的是大人!”
丁医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夫人情况还好,只是连日劳累过度,这回又失血过多,今后还要好好调养才是,否则的话……恐怕生育上会有一些后遗症”,说到这里丁医师顿了顿,看梅季并没有发火,才接着往下说:“这头一胎没了,夫人……心情似乎很不好,往后要更加小心调理才是,寒凉伤脾胃的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吃得太油腻了,详细的禁忌我刚刚列了一张单子给绿槐了……”
他小心翼翼的讲了一些平时要注意的事项,许久之后才听到梅季轻轻嗯了一声:“谢谢丁医师,我会注意的。”
丁医师临出门时,忽地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四少,夫人身体虚弱,以后再要生养可得好好注意了,这事……也急不来,这调理起来,至少也得一两个月,四少……”
梅季微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丁医师说的是要忌房事,心头的无名火又蹭蹭的上来了——他两个月不曾碰过她一手指头了,这孽种哪里来的?除了临行前那一晚,离现在才几天功夫呢,现在想起来,她那天晚上的柔弱顺从,只怕……也是为了坐实他这个挂名的爹吧?她的牺牲倒真是大,几个月避他如避蛇蝎,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瞒不住了,恐怕她也不会这样迁就他吧?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追根究底他到底有多么的失败,一盒新的雪茄又见了底,客厅里袅袅绕绕都是如梦似幻的烟迹,一切都如梦一般……从结婚到现在,半年而已,从他认识她到现在,也不过九个月。
梅雨之期,一年一会,再过几个月……密密麻麻的小虫又在他心间噬咬,在天津送她上船的那一天,他还在心底暗暗的定心,一定要在他们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