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束缚着才是真的……”
“我情愿你束着我”,他低下头来,凑到她脸下面去,她面上的羞窘避无可避,原来的灵牙俐齿全跑到了爪哇国去了。
她不知道颜如玉被安顿在哪里住下了,反正雨庐里空房多的是——再住进来十个八个都是绰绰有余的,晚饭的时候她不愿意出去,偏偏梅季一定要叫绿槐来喊她,看绿槐战战兢兢的模样,她晓得不下去的话,只怕要连累绿槐了,她抹掉脸上的泪,狠狠的用搓着脸上的泪痕——他都把颜如玉带进雨庐了,她再戚戚哀哀下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他恨她,她知道的。从来只有他撒网捕鱼,何曾有踩到别人陷阱里去的时候?他知道了她和欧阳北辰之间的事,认定他们之间尚存苟且,处心积虑的要破坏他在直隶的根基……他恨她,甚至于连她的孩子都可以不要,她明明还记得,他嬉皮笑脸的赖在她身上问:“你说是徽止可爱一点还是徽之漂亮一点?”
“你说是先生一个儿子好还是先生一个女儿好?或者……咱们也生个龙凤胎?”
等绿槐忍不住开口催她下楼吃饭时,她才惊觉下唇早已被她咬得要渗出血来,她抿了抿唇,他都已经将新人带进来了,她却在这里自伤自怜,真真可笑!
颜如玉和梅季坐在餐桌的同一侧,她下去的时候,颜如玉站起身来笑着同她点头,明眸善睐,这样的女子,也难怪……她猛的吸了一口气,想这些做什么,她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在餐桌的另一侧坐下,细细的嚼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梅季的脸上,是一如往日春风般的笑容:“我请人看了旧历,下个礼拜四就是好日子,我想……上一回是西式的,这一回不如按老祖宗的法子来办;再者……如玉也要给你奉茶的,就在这里办方便,你觉着呢?”
他嘴角噙着笑意,她最是倡导妇女解放,让人知道她不得不坐在正室的位子上,喝着妾室跪拜奉上来的茶,不知道她以后出去有何颜面见人?又怎样开口去讲劝禁缠足、开办女子学校之类的理论——读了书又怎样,还不是忍气吞声的看着夫君纳妾……
颜如玉看这两个人面上都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默叹一声,奈何她现在是浮萍无依,便是为着梅季前些年对她的照拂,她也不得不陪着他做完这场戏,她侧过头来瞧见梅季一只手在桌下攥着筷子,青筋若隐若现,连忙吃了两口就站起身来:“四少,夫人,如玉今天奔波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不打扰四少和夫人用餐了……”
欧阳雨目送着颜如玉上了楼,这才转过脸来:“我看颜小姐也是个上得台面的人,让她做妾,你不觉着委屈么?”
梅季冷哼一声,说来说去,她不就是想要和他和离么?做她的清秋大梦吧,她永远也别想……
“如果你坚持和离的话,我并不介意将我们和离的原因登报,你觉得如何,看看舆论会站在哪一边?”
他看着欧阳雨脸色煞白,冷笑着擦擦嘴角:“你晓得的,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让你受委屈了,所以……这一回,我宁可让天下人都骂我负心薄幸,也舍不得让你受半句闲言碎语。”
温和婉转的语调,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堵住了她所有想说的话,她下楼时还准备拿时局来迫他同意和离的——江南江北尽是思想解放的潮流,梅季一贯以新派自居,公然纳妾只怕和他向来的形象出入甚大,谁知他竟然用她的过往来要挟她——
她不能让欧阳北辰被牵连进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不能……让欧阳北辰再被她连累了。
“你……”,她难以置信,这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你也觉得值得吗?”
梅季一把把餐巾摔到桌上:“欧阳雨,你倒试试看,看我敢不敢!”
他看着她颓然的垂下头,只觉着有把锥子在往心里扎,她明明在他面前委曲求全了,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快意——她果然是宁可牺牲自我,也不肯让他对胡畔下手……
胡畔在修罗场般的军部监狱里饱受摧残,他在这清幽典雅的雨庐享受着无数人的膜拜——他却没来由的嫉妒那个在他看来一无是处的毛头小伙,如果可以,他愿用自己的所有,换取那个学生的幸运。
一个礼拜并不难过,只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进来,还有调理小产的药,接连不断,只要她把自己关在房里,梅季便也没来找他的茬,也许……他很忙,忙着筹备第二次的婚礼,忙着和新夫人闺房逗趣……他也会和颜如玉说着那些和她说过的话么……他也会……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门砰砰砰的响了,欧阳雨又是一个激灵,瑟缩在床上,门又砰砰砰的响了,显然外面的人用很大的力在捶门,敢在雨庐里这样放肆的,除了梅季还会有什么人?
他还来做什么?继续羞辱她?在她不得不答应出席他的第二次婚礼之后,他还想怎样?
他也许真的爱过她,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幻梦,颜如玉会是他最后的归宿——人就是这样,永远不会珍惜已拥有的东西,只会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颜如玉是幸运的,至少他最后觉醒了,他要回到颜如玉的身边。
“欧阳雨——”,门外的人显然已经愤怒了。
接着是两个警卫低低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太清——她也懒的去听,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可门外的人不肯轻饶过她,拍门声如他的怒气一般,愈来愈沉重:“欧阳雨,你给我开门!”
欧阳雨无奈的从床上下来,经过梳妆台时发现镜中人脸色虚黄,她眉尖微蹙一下——她不能让梅季看见她这样心如死灰的样子,纵然他已经不在意,纵然他现在对她只有刻骨的恨意,她也要坚强起来——她是对不住他,瞒了他这样久,可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他和她之间,谁欠谁多一点,还能分清么?小腹无端又有些痛,仿佛在提醒她……她的孩子,葬送在这个雨庐里。
她要离开北平,离开他,如同十七岁时离开南京离开欧阳北辰一样,她要有自己的新生活。
学会面对梅季,是她新生活的第一课。
舶来的香水、镜花堂的胭脂,她这间房里零零散散的有一些,她往日不常用,不过是出席宴会时充充样子,这时她终于发现为什么女人这样喜欢胭脂水粉了——她需要这些来掩饰她几近发黑的脸色。她稍微擦了擦脸,涂了些许唇红,淡淡的,让她看起来像个活人,然后在梅季濒临发狂的拍门声中,轻轻的打开房门。
“……有事吗?”她刚开口,便意识到她已经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了——四少?梅季?梅总长?总之,不会是……复卿了。
梅季阴鸷的眸中闪烁着残酷的光,脸上泛着酡红的酒意,一看便知是喝了酒回来,可还不至于醉,欧阳雨又叹了口气,他喝成半醉不醉的到她这里来,必然没有好事。
“哼……才见了面就不耐烦了?看来我还真是多此一举……”,梅季把门拍上,自己倚在门背上,似笑非笑的嘲讽她:“我怕人说我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特地在新婚之夜前来安慰一下我亲爱的夫人……原来人家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
欧阳雨微微抬头,他这种时候跑来她的房间——就是为了再羞辱她一次么?她为他这样的幼稚感到可笑,别过头去看着窗棂,他想发泄,就任他发泄吧。
从此之后,阳关道,独木桥,各不相干;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梅季倏的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看着她微蹙的眉心,眼神里的一丝不耐,心头的怒气借着酒意熊熊燃烧起来:“哼——你就这么巴不得把我推出去是不是?看来我明天结婚,还是成全了你是不是?”
“你休想——我告诉你,我一天不和你离婚,你还是我梅季的夫人!”
他凑近了看她的脸,看到她唇上泛起的微红:“打扮成这样,预备给谁看?”他发狠般的低下头去,吮下淡淡的红印,抿的她的唇生疼——她就这样迫不及待的要离开他?
他不该心软的,他竟然这样便宜她,以为另一场盛世婚礼就算不能让她痛不欲生,至少也让她感到羞辱……他竟只想这样轻轻的刺她一刀就放过她,原来别人根本就不在意——人家已经准备好迎接美好的新生活了!
她尝到他舌上的酒意,如烈焰一般,那是俄人的伏特加,没有酸甜苦涩的味道,只有如烈焰般的灼烧,从她的舌尖一直热辣辣的焚到心底。
他狠狠的吮咬着她的唇,好像那红是别人的痕迹一般,他不要她身上有旁人的颜色、气息。
“至死不渝,你记得么……我说过的……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你都别妄想能摆脱我……”
他真的醉了,她想,她也狠狠的咬下去,血从他唇上渗出来,将她的唇染成更鲜艳的颜色。
她的反抗让他更加清醒:“放弃你那些妄想吧,我有一千条罪名可以让你的旧情人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你永远别指望和他双宿双飞……你的归宿注定在这里……在雨庐……”
“你是不是很心疼?今生今世,你别指望能再见他一面!”
旧情人?欧阳雨猛地一惊,唇上淡淡的血腥味道蔓延开来……他……他要把欧阳北辰怎样?
她拼命的想要推开他,跟他问个清楚,梅季再一次被她的推拒惹怒,扼住她的脖颈,恶狠狠的把她掼在床上:“现在连三贞九烈都学起来了,嗯?看来之前你夜夜和我同床共枕的日子,真是委屈你了……你倒真是勇于牺牲……牺牲自己的婚姻,奉献你的身体……既然你这样伟大,为什么不贯彻始终?”
他唇舌间的酒意递到她的舌尖,刺激而辛辣,他狠狠的扼住她的脖子,让她猛烈的咳了几声,眼角溢出几滴泪来。
“你这泪为谁而流?你可曾为我流过一滴泪?”
繁繁复复的情绪夹杂在他紊乱深重的喘息中,她在刹那间明了一切——他恨她,恨到骨子里,他恨她,一如她现在对他的恨……
梅季醒过来时,欧阳雨蜷做一团缩在床角睡着了,他清楚的看到她唇上的齿痕血迹,她眼角的斑斑泪迹,她身上的青紫瘀痕——他是清醒的,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彻底的放弃了反抗,任凭他将愤怒和仇恨宣泄在她身上,他有那样片刻的犹豫,却终是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床单上的斑斑血迹惊心刺目……
她的泪水清澈而绝望,她并不算长的指甲掐在他背上,她是因为……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而哭么?他盼着那眼泪中有一些是为他而流,哪怕是一滴也好,可惜没有……
他清楚的记得她最后一次的挣扎,她空洞的双眼一片茫然:复卿,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一定不要再遇见你。
梅季悲哀的抚着她唇上的伤痕,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导自演——他一不小心付出了真心,可这不是欧阳雨的错,他无权这样报复她,她背叛了他,可他也杀死了她的孩子——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对他忠贞,因为所有的忠贞,前提都是爱。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爱,又谈何背叛?
他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无法看着她枯萎,这对于她是一种折磨,于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放不了手。
他暗暗的对自己说——等他再自导自演完一场婚礼,就放了她吧?现在……这是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唇,这是最后一次梳弄她的发丝,这是最后一次迷恋她如兰似麝的气息……
这样的最后一次,实在太多了些。
欧阳雨在熟睡中蹙了蹙眉,梅季伸出手去,想抚平她眉间的纹路,又怕惊醒了她——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醒来时有她在枕边吧?往日枕间的呢喃早已烟消云散,剩下她清秀中带着刚毅的眉眼,止不住他的醺醉……欧阳雨缩了缩身子,他便倏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现欧阳雨并没有醒,他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禁对自己生出难以自抑的痛恨——以她的孩子和为母亲的权利做代价,他便决定要放过她了么?
他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碗,瓷茶碗的水漫出来,茶碗在桌上滚了一圈落地,跌成片片碎瓷,他脑海里不知怎地就记起上一回欧阳雨吞食安眠药的事情,慌慌的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一个不留神被碎瓷在指头上割出一道大口子,他嗤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顾不得十指连心的痛,想从桌上找点东西把碎瓷片包出去——他已禁绝了下人们往欧阳雨的房里送报纸,找了半天只在床头找到一块手帕,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片片碎瓷放到帕子上,他手指上的血珠子立时染红了那块手帕,帕上原本绣着的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