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会解脱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解脱了……
终于一阵熙熙攘攘过去,男女傧相簇拥着梅季和颜如玉往主位上过来,她看见梅季露出了这一晚上来难得的笑容,这笑容却比他刚才板着脸时更加可怖,他躬着身子从她面前过,整了整身上的西装,显出疲惫不堪的倦容,还特地解开了最上头一个墨蓝的铜纽扣,微笑着同她说:“雨,你今天真漂亮。”
马上就有司仪端过来一个红木盘子,上面盛着两个白玉瓷茶碗,颜如玉整了整衣裳,司仪便在欧阳雨面前摆下一个跪垫,颜如玉奉着茶碗跪下去:“请四少、夫人用茶”,第一碗端给欧阳雨,以示如夫人入门,第一要取得正室的同意,第二碗才是递给梅季的,梅季却挥挥手笑道:“我和夫人喝一碗就是了,不用这样麻烦。”
说着他就伸手去接了欧阳雨那盏茶,端到嘴边来看到上面一点口红印子,极淡极淡的,他偏过头去看着欧阳雨,微有些讶异——她少用这些东西的,怎么这会子反常起来,他就着那个印子抿下去,仿佛之间还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兰麝清香。
怔忡之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复卿小心——”
抬头的功夫,正厅里人流躁动,他听到那声音是郁廷益的——因为今天这纳妾的事情,母亲和他闹起了冷战,长辈上只有郁廷益一人到场,他看到郁廷益拔出腰间的佩枪,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多年在军队中训练出的本能,让他察觉到郁廷益这枪指向的会是谁,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欧阳雨的身前,谁知已是晚了一步,他听到一声枪响……
第 四十 章 囹圄再会
正厅里的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纷纷向门口奔去,只有安排在雨庐里的便衣,从四面八方朝梅季和欧阳雨的方向涌来,看到郁廷益脸色煞白的放下佩枪,梅季愣愣的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自己无法承受的景象……
直到听到人喊“颜小姐”,他才回过头去,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痛,因为……中弹的那个人并不是欧阳雨——颜如玉在他和欧阳雨之间缓缓倒下,欧阳雨正双手握着那把柯尔特m1911a1式左轮手枪,惊恐交加的指着他。
颜如玉背对着他,缓缓的倒下身去,黑色的枪孔直指着梅季,四面八方的便衣潮水般涌来,无数只手枪齐刷刷的对准了欧阳雨,却没有一个人敢扣动扳机——她那支枪正指着梅季,梅季却呆呆的看着她,颜如玉倒在他怀里,鲜红的血从她背上渗出来,沁得她一身粉红的旗袍上血色斑驳,仿若迎风摇曳的花儿,梅季看着她中枪的地方,已知是没有救了,他搂着颜如玉,茫然的看着欧阳雨,如果……颜如玉没有抢上来的话,如果郁廷益没有抢先开枪的话——她是要杀他吗?
她眼里没有方才那一刹那的惊恐,枪口依然对着他,她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梅季一口气硬是没抽上来,她……竟恨他恨到要杀了他……那是他送给她的手枪,她二十一岁的生辰那天……
颜如玉的身子软在他怀里,只有手还伸出去想拉他的衣裳,使不上力,只拽着他一颗墨蓝纽扣,张着嘴又说不出话来,梅季弯下身凑到她耳边,听到她说了一个“命”字,又说了一个“还”字,想再听分明一点,也不能够——他大约也估摸到她说什么,无非是她的命以前便是他救的,现在正还给他,他心中大恸,知道颜如玉本是烈性女子,肯答应他种种无理专横的要求,无非为着当年他的救命之恩和这些年的维护之意,他露出仓惶的笑意,想安慰她一分半毫,又看到她张了张口,却再听不分明说的是什么了。
看她口型仿佛说一个秉字,他这才明了,她记挂着方秉仁,却不知道她到底要说方秉仁怎样,他惶急之间也不知怎样是好,眼看着颜如玉的手就要垂下去,他这才猝然说了一句:“秉仁是被他爹关起来了,他——他……他没有负你的”,颜如玉这才扯了扯嘴角,眼里现出一丝迷蒙的光,好像想起了很遥远的那些光景,梅季痛悔万分,搂着颜如玉不停说道:“秉仁没有负你,秉仁没有负你,我……我……”
方秉仁有没有被关起来,梅季并不晓得,他打电话到方公馆去的时候,以协助方秉仁和颜如玉出国去为条件,要方秉仁最后一回助他——他要打击欧阳北辰少不得方秉仁的协助,又要借颜如玉来羞辱欧阳雨,方秉仁爽快干脆的答应了他,他这才揣测着,或许方家对方秉仁胁迫过甚,方秉仁不得已之下,不得不答应他这样的条件;只是前几日他哪有心思去揣测方秉仁的想法,他满心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人而已。
他茫然的想着颜如玉和方秉仁之间的种种纠葛,方秉仁肯替他做暗线,不过也是为了还颜如玉欠他的人情,这样看来,他们倒是一对有情有义的,他这样想着,不禁又想到了自己和欧阳雨头上——她还拿他送她的手枪指着他,他缓缓的站起来,欧阳雨手中的枪也就跟着抬起来,片刻之前还喧闹非常觥筹交错的正厅,此时静得连人的吸气声都清清楚楚。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只有郁廷益从梅季身后轻轻的走过来,向欧阳雨轻声道:“夫人,这是何必呢……”,他猜度着欧阳雨嫁过来大半年,仍是向着父兄一边,这一回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闹不好是要和梅季拼个玉石俱焚,思及此处,他不得不拿江苏方面的事情来制约欧阳雨:“夫人千万慎行,夫人可知自己一言一行,干系着江苏多少人的性命……”
欧阳雨已有许久没看到过报纸,并不知道直隶和苏皖之间,暗地里已闹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明面上看起来是梅季和欧阳北辰携手共建山东境内的铁路,并有意就鄂省的水利修饬计划进行合作,实际上双方在山东和鄂省的互相渗透和暗地里交锋已不知进行了多少回,欧阳北辰没占到上风,梅季也讨不到一丝便宜,郁廷益现在拿这些事情出来,无非是要她知道,她若和梅季拼了个玉石俱焚,直隶上下也必和江苏方面来个鱼死网破。
不料欧阳雨一听这话,正戳中她的隐痛——梅季果然是要对欧阳北辰下手了,她一个人造下的孽,何以要别人替她承担,她手腕一翻,原本对着梅季胸口的枪指到他太阳穴上,眼看着她就要扣动扳机,四周一片喀啦啦的声响,谁也不知道这少夫人是不是因嫉恨四少纳妾,竟在华堂之上要谋杀亲夫,只是四少一直也没开口,经过上一回永福戏楼的事情,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先发制人了。
“颜小姐,你……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郁廷益突然朝着被梅季放在一旁紫檀木椅上的颜如玉问了一句,梅季和欧阳雨都是一愣,偏过头来看颜如玉,却见颜如玉的身子瘫在椅子上并未有丝毫异状,发现上了当时已迟了,几个便衣兔起鹘落之间已扑了上来,一个打掉了欧阳雨手上的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另一个就势把欧阳雨双手锁到身后,郁廷益一个手势,是想拼着事后被梅季千刀万剐,也要先把欧阳雨就地处决了,谁知几个便衣扭着欧阳雨,只看着梅季,不敢有半点逾矩之为,郁廷益恨恨的叫了一句“复卿”,全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急败坏,梅季捏着拳浑身直打颤,咬着牙吩咐道:“先送到军部去,谋杀重罪,任何人不得擅作主张!”
一场原本不在计划内的婚礼,就以这样闹剧班的结尾收场,梅季坐倒在另一张紫檀木椅上,颜如玉的身子在他身旁一点一点的冰冷下去,远远的看见欧阳雨被押走,她被拉走之前漠然的看着他,眼里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逐渐冰冷的不止颜如玉的身子,不止欧阳雨的眼神……
如果郁廷益没有提前开枪,如果颜如玉没有抢上来……她要杀的是他吗?他不敢妄想,以为她单是为了争风吃醋,她……但凡肯为了他吃一丁点儿醋,他们又何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呢?自从颜如玉进了雨庐,欧阳雨压根就没将她放在心上——想到这一点他又恼恨无比,她……要杀他吗?
不知怎地,他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复,她真想要他的命,那是多么容易的事情——昨天夜里她不就有机会么,他就在她身边,她要想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也够了,何必非到这种场合来,她明明知道……记忆中的一根弦似被触到……他记得她刚学射击的时候便同他顽笑,想要来个突然袭击,谁知一招半式之间就被他反手擒拿,她明明知道……她这是自寻死路……
白玉瓷碗还跌在地上,鲜红的毡子,正厅里用红灯罩罩起来的电灯,做成新婚红烛的样式,红毡子上暗红的血迹……满目望去,尽是刺目的红,连同白玉瓷碗上她极淡极淡的红唇印,隐约之间,她的清眉疏目,一点一点的绘在他眼前……她一直在离他三五步的地方,看他和另一个女人签署婚书,看他穿着她送他的西装,她脸上上了淡淡的胭脂——他记得她头一天脸上还是苍白没有血色的,她身上穿着他送她的刻丝银鼠夹袄,颈间细细的链子是他们结婚前她就戴着的那一条……
尽管隔着三五步,她的一颦一笑,皆在他目中,他彼时只拼命的想看她受尽宾客的冷眼,竟恍然未觉,她今天的一切,都和往常那样不同。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这样多的不妥当,她……真的是要自寻死路么?
他又摇摇头,那柄柯尔特m1911a1式左轮手枪,孤零零的掉在红毡上,他伸过手去捡起来,拆开弹匣,里面躺着成双的一对子弹,往事不知怎地在这个时候翻涌上来……
“你要真杀了我,一定会后悔,另一颗子弹是留给你殉情的!”
他明明是同她顽笑的,不想有一日她当真会拿枪指着他,却是在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上——
只是……徒然牵累了颜如玉,他们到底是相识一场,至于因为颜如玉的死,方秉仁那边会有什么反应,已全然不在他此时所思所想之列了,他混沌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这时楼上丁铃铃的一声,这会子的雨庐沉寂寂的,电话铃声从楼上清晰的传来,他这才蓦地惊醒,站起身来准备上楼,绿槐已走到楼梯口喊到:“少爷,太太的电话——”
“老四,听说你那里晚上出了人命——你可伤着没有?”
“妈,我没事”,他颓唐无力的回了一句,接下来母亲一定有大段的教训,他知道的,母亲不知底细,只以为他在外面弄大了颜如玉的肚子,母亲从各类闲人那里知道了欧阳雨的些许事情,对她大为不满,可不满归不满,他这个时候要纳小星,母亲气得连茶都不肯过来喝一杯……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头静默了许久,他隐隐听到一些哭音,这才有些慌:“妈,你怎么了?我真没事,我好好的呢!不信你过来看看……”
“老四,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你安生点不成么,这成天价的闹得鸡飞狗跳的,妈也一把老骨头了……那个女人……你要能束得住她,就好好儿过日子;要是不成……不如早些休了……有句古话说,悔叫夫婿觅封侯,你父亲这样,你现在……”
他满腔的怨气,在听到母亲低声啜泣时,都窝回了肚子里,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半天堵的难受,最后他才闷闷的答了一句:“妈,我知道了,从今往后,决不让你担心就是。”
挂上电话,他无力的歪在沙发一角,是他不安生么?不是没有人劝他,郁廷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仍是从军部到旧宅处处堵着他,苦口婆心的劝他辨明眼前的利害,莫要为了一时情爱,闹得不可收场,最后只换来他一句:“世叔,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回吧……”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竟断送了颜如玉的性命。
他最后一回的任性,差点让他和她天人永隔……
若不是颜如玉冲上去,郁廷益那一枪……
欧阳雨又被送进了军部的监狱,谋刺陆军总长这种事情,算得上是重大谋刺案了。原本这种命案是该移交司法部处理的,只是现在时局艰危,纵有舆论谴责如潮,梅季一个“涉及军事机密”的理由,就推搪了过去,司法部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触怒军部,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欧阳雨暂时关在军部的监牢里,郁廷益自然被他保了下来,当时场面上一团乱,除了近处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是由得军部自己人一张嘴说了算。
军部内里却跟煮开了锅一样。郁廷益、陈理事、史部长一干人等天天在司令部周旋,谁也不敢去跟梅季开那个口,江苏方面已经提出了抗议——那天晚上的情形外界并不知道,梅季邀请了无数的名流显贵,却偏偏没有请任何一家报馆到场——这不知道是不幸中之万幸,还是梅季故意为之。
“复卿,你若真下不了手……索性送回南京算了……”,这数月来发生的事情,已让郁廷益对梅季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万事他都自有主张,尤其是——在他夫人的事情上。
梅季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