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然踱到窗边,架起了望远镜,隔着司令部前面的空地,对面那间闲置的办公室里,跟他第二回见到欧阳雨时一样——一样,又不一样,原来秋水为神玉为骨一样的人儿,现在却是漠然清冷,神思游离,梅季估算着日子,约莫……也快有一年了,她竟变成了这样,这样的……仿若不曾活在这世上一样。
    他的视线一动也不能再动,郁廷益在他身后长叹了一声:“真是孽障!”梅季听在耳里也仿若未知,自语了一句“她到底想作甚么?”放下望远镜,梅季从方长的紫檀书案下面摸出一把柯尔特手枪,卸下弹匣,数了数里头的子弹,装上,想了想又取下来,把子弹卸空了,才又装上弹匣,他背对着郁廷益,郁廷益只看到他拿着手枪装弹匣,不由得一惊:“复卿,何必自己动手……”
    梅季偏过身子来,抿了抿唇,挤出一丝笑容:“世叔,这些日子劳你费心了,这一回,总该做个决断。”
    欧阳雨身上还是那天晚上的装扮,对于军部监狱她如今也算是二进宫了,若不是看冰冷冷的四壁,只怕要以为她仍在华堂之上,清冷中透着几分孤傲,今时不同往日,军部上下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生怕触了四少的霉头,梅季走到那间办公室的门边儿上,往里偷觑了一眼,看到欧阳雨仍是神思恍然的,突然就悲从中来,扶着门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这样又是何苦呢?他心里再对她挂念一百回,她也不过当他是路人罢了;他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为了一个女子,这样的疯魔不堪,不止是家里母亲伤心,军部上下跟着受罪,甚至于欧阳雨本人,只怕都要看轻他……
    倏然之间,半边心都灰了,提在手上的那支柯尔特手枪,他连装上子弹的勇气都没有,不由在心中暗暗鄙弃自己:枉你自诩潇洒十数载,最后……他不怕欧阳雨真拿着枪要他的命,反而是怕……
    明明只是隔着一道门,离得这样近,那一步却是怎样也跨不出去了。
    他无端的想起幼时父亲抱着他看戏,伶人唱着软腻腻的咫尺天涯,如今方知,有时候,咫尺比天涯,来的更远。
    第四十一章 莫问白头
    心念这样一转,梅季靠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外,颓然阖上眼,一旁的程骏飞低声问道:“四少,还进去么……”
    梅季闭着眼想了一阵——她是要杀他也好,还是要自绝也好,如今和他已是不相干了。他再去见她,不过徒增自己的伤心,或许还要让她看轻,七尺男儿,何必为这样的事,枉送一生?她要和离也好,要回南京也好,要和胡畔重修旧好也好,尽由得她,又和他有什么相干?
    他一路上这样暗暗的说服自己,只是不敢回头去看那间办公室,怕一回头,这些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决心顿时又要烟消云散。
    “把前几天关起来的那个学生给我叫来”,他说着便解开了袖口上的一粒黑铜纽扣,又把那一件蓝青的卡其布军服脱下来扔在椅背上,显出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想着,最后一回交代欧阳雨的事情,他纵是输了,也不能失了气度。
    胡畔被扔到军部的监狱,十余日也没有人理会,饭菜酒食是照足了给的,只是全然闹不懂到底为什么事关了进来。头两天在里头叫哑了嗓子,也没有人来理他。他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安分了一个礼拜,居然有人前来,说是四少要见他,他也是满心摸不着头脑,想着等见了梅季,自然一切分明,说不得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不过半天的工夫,梅季已把胡畔和欧阳雨出国的证明都重新办好了——这于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们二人原本一个多礼拜之前就开好了证明去法兰西的,现在不过有些手续上要重办罢了。他一手拿着薄薄的卷宗袋子,一手提着一管竹青湖笔,提了许久,笔尖的一点徽墨点在纸上,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来。
    明明已做了决断,临到头来还是下不了笔,且又生出许多别样的思绪来——去年那时候,胡畔能放了手让欧阳雨跟他,这心意上究竟有几分真意,实在值得考量;欧阳雨怀着孩子去天津上船,到了威海和胡畔下船,竟然舍得让她回了北平来,这其中打着什么心思,他又难以猜透;再者如今欧阳雨腹中胎儿已是没了,大抵男人总是要介怀这些事情的;又则欧阳雨和自己做了这大半年的夫妻……
    这思绪起了个头,竟像从沸水地下起来的水泡,一点一点的沸开,愈积愈多,又仿若窗户外头才飘起来的杨柳风絮,搅得人心里头纷纷扰扰的,定不下来。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不过在纸上画了许多个圈而已,大大小小的,恍恍惚惚的,一个套着一个,一个连着一个,跟结成一张网一样,把自己裹得无法脱身。
    等胡畔被送了进来,一脸的诧异迷惑,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梅季。这连日来的事情透着的诡秘劲儿,再者往梅季面前一搁,他不自觉的便觉着他和自己之间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尚未想到如何开口,梅季已把手上的卷宗推了过来:“这是你和……小雨出国所需要的文书证明,我替你们备好了,我和她的离婚证明,过几日也会办好的。”
    一句话说的胡畔目瞪口呆:“离婚?”
    梅季淡淡的,不愿让心中熊熊的妒火蔓延开来:“你们不早就盼着这一天么?”
    胡畔被他说得懵懵然,不知怎地就想起几个月前和欧阳雨出去订西装的时候碰到的那两个电影明星,顿时怒火攻心:“梅总长,你怎可作出这等事情——欧阳还怀着孩子,你竟然就始乱终弃——枉我当时还替你辩驳,我真是,真是……真是看错了梅总长!”
    梅季一声冷哼:“当年看错了,现在看清也还来得及,当年你若是看清了,是不是还要效法范少伯?不过如今——你也不用费心,我自放你们泛舟五湖”,他喉咙里哽住,想要叮嘱他欧阳雨畏寒,他们到了欧洲也尽量往南方去;又想叮嘱他欧阳雨夜里不喜关灯,总要有点亮堂劲儿才能安眠。只是话到了嘴边,不免显得气短,这种种纠缠在舌根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压了下去,只化作一句:“她……孩子没了,你要好生照顾。”
    胡畔依旧是云里雾里的,只听到他说了一句“孩子没了”,更是气愤难平:“梅总长你怎可如此,难道就为了孩子没了,你便要同欧阳离婚,这也太——太——也欺人太甚了吧!”
    梅季再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伸手扼住胡畔的喉咙:“一个孩子而已,一个孩子——你们做的事情,我杀你一百次都不为过,让你的孩子替你抵罪,已是便宜你了!”
    胡畔咳了半天,一张脸被他扼的通红,老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下子真是莫名其妙了,旋即想到欧阳雨没了孩子——天!她当时满心欢喜的从威海下了船,就是要回来告诉梅季这个喜讯的,竟然……他惊骇的看着梅季,不敢相信他的话——竟是他自己杀死了他的孩子么?
    “你……你……你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得了手?我——我和欧阳清清白白,你莫要这样离谱……”
    梅季哼了一声:“你莫要得寸进尺在这里惺惺作态!清白?哼……”
    胡畔气急无话可说,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句怒骂:“我真是从未见过人像你这样——怎会有人哭着喊着要当王八!”
    梅季这才有些怔然,被胡畔一句话骂得哑口无言——胡畔的神情不似作伪,他愣愣的看着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变故:“你……你不是对小雨……”,胡畔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承认我是对欧阳仰慕有加,可那也得人家看得上我才成啊!”
    “那——”,他倏的住了口,他知道她原先心里头是有别人的,在他之前,是有另一个男人存在的。她刚认识他时,每见他便目光闪躲,况且……他识得她时,她身边只有一个胡畔,于是他便认定了那人是胡畔,难道……竟不是么?
    他还在茫茫然的想着,胡畔已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了:“世上怎有你这样多疑的人,我不过和欧阳多喝了几回茶,你就疑心成这样,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你可知道欧阳在船上的时候有多伤心——她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后来船上的大夫诊出是喜脉,你不知道她多高兴,可你,你……你竟然……”
    梅季的手倏的垂下来,半天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她不是和胡畔,那是和谁?如果……如果胡畔所言为真,那,那他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他断断不肯相信这事竟是自己做错了,拔起电话话筒便去接当日他安排陪同欧阳雨上传的马医师,接通之后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的。马医师在威海也一道下了船耽搁了几日才回到北平,听到一些从雨庐传出的风言风语,却不知详情,正懵懵然之间接到梅季的电话,迂回劝告道:“胎儿在前四个月都是极不稳的,是以这五六个礼拜最最紧要……”
    脑子里轰的一声,梅季猛地跌在椅子里,一手摸着紫檀书案的边角,愣愣的说不出话来——那日子,那日子算起来,不正是……他喝醉了酒的那日么……再回想起来,她若真是要逃开他,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的往法兰西去——欧阳北辰有的是方法可以帮他们!这样简单明白的道理,他当时只是昏了头……
    胡畔见他还一脸惊疑的样子,心中更是愤恨交加,只是他到底读了几年书,气到极点仍骂不出太过恶劣的字眼,气鼓鼓的坐下来,翻来覆去的嘀咕。梅季兀自沉浸在方才马医师的话所带来的震惊中,他……真的……那是自己的孩子?他捏着紫檀书案的边角,汗涔涔的下来了,浑身如坠冰窟一般,后来胡畔说了些什么,他也全然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打转——他杀了自己的孩子?
    朦胧中记起她回来那日,在楼梯口垫着脚尖,蜻蜓点水的吻了他一下,他记得她欢快的同他说:“复卿,还有一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你要当爸爸了!”
    他全当她是虚情假意,谁知道……原来竟是真的……
    她说“我们是夫妻,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应该一起面对”,他又全当是假意……他搧了她一耳光,斥责她不知羞耻,骂她不配给他生孩子,他把她掼在地上……暗红的血色在她身下蜿蜒,他却冷冷视之,直到确定那孩子是保不住了才叫丁医师来,他杀了他们的孩子,还跟她说一辈子也不放过她……
    他攥着紫檀书案的边角,努力的想撑住自己,胡畔还在他面前,他不可如此失态,却忍不住哽咽起来,想起她那天夜里绝望的眼神——他这时才明白,她是真的想要自绝于世的,他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还将她禁锢起来。任她那样刚强的女子,竟被他逼到这般境地,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上面血红的刺眼,那上面沾满了鲜血……
    我都做了些什么?梅季拼了命的想止住自己手上的颤抖,却连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最后竟趴在书案上,肩头耸动,却是一声也哭不出来。胡畔在一旁气愤难平,想骂他一顿又找不出合适的字眼,许久之后才发现梅季已悲恸的难以自抑,慌忙打开门叫守在外面的副官进来。程骏飞一进门,就看到梅季伏在书案上,肩头耸的厉害,他知道四少必是又遇上了什么事,想法子在压制自己,只是……这连日来的变故,铺天盖地而来,莫说四少这样亲身其中的人承受不住,便是他这样一个站在一旁看的人,也要受不住了。
    程骏飞伸手去扶梅季起来,谁知他浑身软绵绵的,若不是程骏飞扶的及时,恐怕他就要滑倒在地上了,程骏飞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起来,喊了两声“四少”,梅季也只是抚着头没回应,嘟哝了一句大约是说头痛,程骏飞连忙拖着他出去,想把他弄回雨庐稍事休息——今天已是礼拜一了,前几天各界的议论简直要沸腾起来,梅季几乎是不眠不休了几日,才把事情压制下去。
    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这样的折腾呀,程骏飞叹着气,想要腹诽欧阳雨几句,再看看梅季头痛欲裂的痛苦神情,想着要是连我都埋怨夫人,四少知道了只怕更要难过,于是打消了心底那小小的不忿之情。
    病来如山倒,梅季这样十几年连个小病小灾也没遇过的身子,一倒下去,竟是谁也拦不住,到第二日才稍稍清醒过来。梅母、仲贞、叔卉和梁郁两家的人走马灯的来探视,丁医师只说并无大碍,梅季一脸苍白的还要劝慰母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要养一阵的。丁医师都说没事了,妈也别这么担心了,想来是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好好休息几日就是了。”
    梅母看着儿子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心疼自不待言,叔卉在一旁拿着调羹调药,梅季闻到那股子味道便皱起了眉,梅母这才劝道:“好歹吃一点,西药你不肯吃,中药你又嫌苦,这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梅季无奈接过药碗端着,正准备往嘴边送的时候,看到绿槐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