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回忆,并不是一点都没有,至少在我6岁之前是有的,只是后来在漫漫的成长道路中,我的记忆自行封闭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历史,想营造出一个全新的我,而现在,随着父亲这个电话,所有尘封的往事都争先恐后地从上锁的记忆匣子里扑落出来。
    我知道我不是忘记,只是尽量不让自己想起。
    是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惊动到我妈,所以就只能像个僵尸一样在床上板来板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决定起床出去透透气,否则我真的会憋死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写了个便条贴贴在门上:妈,我回学校为中华之崛起读书去了,晚点联系你。
    清晨的城市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之中,街角巷口的早餐摊子已经围了一群人,老板正麻利地往那口万年不换油的油锅里扔面粉团,很快就形成了一根油条或者一个圆溜溜的油饼。还有搬着木椅子的老婆婆在树下熬着粥,小米,黑米,绿豆,粗粮淡淡的清香混合在清晨的空气中特别催发食欲。
    我什么都不想吃,不要我的钱我也不想吃。
    我坐上最早班的公车,司机哈欠连天,睡眼惺忪,我有一点恶毒地想:如果出了车祸,我们就一起死了算了吧。
    其实在上车之前我并没有想好到底要去哪里,以前无论我出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康婕。可是现在……就算我真去找她,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还真能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说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去找林逸舟。
    想把头埋在他胸口痛痛快快地哭,毫无顾忌的诉说心里的痛苦和挣扎,可是这个念头一晃就过去了,我虽然笨笨的,可是有些东西我明白。
    林逸舟这样的男孩子,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生活的。
    我如果真的傻乎乎地跑去跟他说这些,他一定会觉得我那些悲伤都是很滑稽的事情。
    那么……我还可以去找谁?
    在这个清晨,我第一次清醒的意识到,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感同深受这回事,针不刺到别人身上,他们就不知道用多痛。
    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不过是个孤单的个体。
    经过多少孤单,从来无人陪伴。
    ★[2]落薰,我是爱这个人的,爱是有理由背叛全世界的。
    我在中天国际附近迷迷糊糊地下了车才发现原来自己潜意识里竟然选择了投奔罗素然。
    我并不知道她住哪一座,所以门口负责的保安硬是活生生地将我挡在门外不准进去,这个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拿出李珊珊那个嚣张跋扈的气势,从精神上和语言上彻底战胜这个满脸青春痘的保安。
    既然上不去,我就在下面等吧,晚点给她打电话再上去。反正不能白来一趟,总要跟她见上一面才甘心,说不定她还会请我吃个自助早餐什么的。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市侩和恶俗。
    就在我抱膝坐在中天国际下面的小花园里,正想着待会要怎么跟罗素然解释我的突然造访时,她就出现了。
    但是她并不是从中天国际里面出来的,而是从一辆银色宝马750里下来的。
    我之所以能准确地认出这个车,还是因为封妙琴有一次特意在电脑上让我看了这个车的照片,加上她十分漫不经心地说:“我爸爸想换这个车,可是陆子轩不是很喜欢,他喜欢兰博基尼。”
    我当时就被她那句话雷得风中凌乱,陆子轩是她在英国的男朋友,照片我们都在封妙琴的163相册看过,总是戴个墨镜,也看不出五官来。
    按照她的说法是:“烦死了,他自己条件那么好,又帅又多金,真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
    这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观,如果我告诉康婕“我看到750了”,她一定会让我偷偷地跟这个车去合个影。但是如果我回去跟封妙琴说“我今天看见真正的750了”,她就一定会用一种哀其不幸的眼神上下来回端详我,确认我是个名副其实的乡霸。
    罗素然都快路过我了我才反应过来,猛的站起来叫了一声“素然姐”。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钥匙都吓掉了,直到看清楚从花园里走出来的人是我之后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素面朝天的她,比化妆的时候显得憔悴一点,但仍然不失为一个美人。
    显然,她昨晚没有在家,否则按照她的性格和修养,断然不会容许自己这幅模样暴露在阳光底下。她看到我,第一反应是怔了怔,片刻之后,才笑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紧张和无措,我的两只手用力地绞在一起,吞吞吐吐过了很久,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打开门,朝我招手,落薰,先进来再说。
    罗素然的公寓跟李珊珊的完全是两个风格,也就是小资跟潮人的区别。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很动如脱兔的这个房间里看看,那个房间里摸摸,可是这一天,我坐在沙发上静若处子。
    她沐浴之后换上睡袍出来,做了两个人份的早餐,培根火腿三明治、煎蛋、牛奶。我很给她面子,竟然吃掉了一大半,其实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倒不是嫌弃这些东西不如自助早餐丰富,而是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卡着,如鲠在喉。
    她一直没有说话,专心致志地吃着早餐,也丝毫没有责怪我贸然造访的意思。
    房间里非常非常安静,这种安静让我觉得自己简直置身于真空。
    终于,我决定打破沉默,刚刚想要开口的时候,她却先说话了:“落薰,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我一呆,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这须臾之间的沉默却让她误以为我是默认了,于是她开始缓慢地说:“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不是完全为了钱,诚然,钱很重要,可是也要看是谁的钱,是不是?”
    电光火石之间,我懂了。
    她一定是以为我看到了她跟银色750的主人,从而对她产生了不洁的联想。
    我摇摇头,想要解释一下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她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总是在节目中替别人分析感情,剖析问题,其实都不过是纸上谈兵,到了自己身上,照样兵败如山倒。我如果说我不光是为了钱,你信不信……”
    我看着面前沉溺在自己呓语中的她,曾经关于她的疑惑的答案都慢慢浮出水面,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月薪几千的她会有那么多钱去购置奢侈品,为什么宋远买g-star,ck会跟别人买班尼路一样轻松,为什么她会住在中天国际这么昂贵的楼盘里……
    所有的一切,我终于全部明白了。
    很可笑,我原本是来找她倾诉,想要依靠她的清醒和理智扶持我走出困惑和迷惘,没想到整个局面完全反过来,一贯洒脱率性的她反而向懵懂无知的我诉说她的心事。
    我扶住额头,小指来回搓着眉心,真是有些许无奈。
    过了很久,我轻声问:“那个人,有家?”
    她抬起头看着我,好像猛然从失魂的状态中惊醒,接着,她点点头。
    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和鄙夷:“那你就是个小三?”
    她呆呆地看着我,面对我的质问,不想承认,可是在事实面前最终却还是无力地点点头。
    不知为何,我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我匆匆忙忙起身跑到洗手间里又是一阵呕吐,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好像是要把内心所有不堪的秘密悉数呕吐干净一样。
    罗素然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的声音里是真的有担心:“落薰,你不是有什么事吧?要不要紧?”
    我连连摆手:“不用了,这个毛病都一两年了,每次一恶心就这样……”
    这句话说完之后,她就陷入了沉默。
    我对着水龙头猛拍脸,水花四溅,我之所以故意把动作幅度搞得那么大,其实是怕她看见我眼睛里那些碎裂成行的泪水。
    真难受,我所珍惜的人,我心里所有美好的影像,一个一个、接二连三,这样破碎。
    她倚靠在洗手间的门上,递一块干净的白色毛巾给我,语气里有不忍,亦有不甘:“落薰,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只有黑和白,还有那么多深深浅浅的灰,你不能就这样对我盖棺定论。”
    我看着她,目光里有无限哀伤:“素然姐,我怎么看你,重要吗?如果你真的有底气,如果你真的不心虚,你敢把这番话说给宋远听吗?”
    听到宋远的名字,她全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木然地从罗素然家走出来,我知道她一定站在阳台上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其实我想回头上去给她道歉,可是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念头。
    真是倒了血霉,一走出中天国际就开始下雨,我仰天长叹:“我到底是有多背啊!”
    深秋的时候,温度已经很低很低了,我蹲在公车站牌下,像一个流浪的乞儿。
    这一次,我再没有任何顾忌,拨通了那个电话,短暂的彩铃过后,他的声音传过来:“想我了?”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的砸下来:“嗯,林逸舟,我想你了。”
    在他赶来接我之前,我已经浑身都被雨淋湿了,我的脑袋里不停的反刍着从罗素然家里出来之前,我们最后的那句对话。
    她说:“落薰,我是爱这个人的,爱是有理由背叛全世界的。”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可是我认为,爱这个理由,并不能使所有不道德的事都变得合理化。”
    其实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也很虚,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各执一词的我们,究竟谁对谁错。
    林逸舟把我拉进他温暖的车里的时候,我全身都打着冷战,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把暖气调到最高,顺便打开座椅加温打开,可是这一切都没有让我觉得好转。
    我可能是心寒了。
    他用纸巾擦干我脸上的雨水,温暖的气息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我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哭得声嘶力竭。
    这个世界上的男生有好多好多,可是大难临头,谁会紧紧握住你的手?
    我一直知道他家境很好,房产很多,他又素来跟父母不合,所以一直一个人住在一套100平米左右的公寓里。
    他家的生意做得很大,经常要全国各地到处飞,父亲忙也就算了,母亲居然也是女强人。
    当我问起他“最近一次跟他父母见面是什么时候”的时候,他想了很久才说:“偶尔会见见我妈,偶尔也会见见我爸,但是三个人全到齐,那还是一两年钱我出车祸差点死了的那次。”
    我吓了一跳,他指着额头上的伤疤说:“这个疤就是那次车祸留下的,左腿粉碎性骨折,至今不能剧烈运动。”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揉揉我的头:“那次多亏一个麻将馆老板救了我,时候我父母也好好的酬谢了他,不过我就一直没机会当面谢谢他,因为那段时间我一直昏迷的,后来我父母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打扰别人,这事就忘了,我年轻的时候很多彪悍的事,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
    我看着他那道伤疤,傻乎乎的问:“是不是连你的风流韵事都毫无保留啊?”
    他哈哈一笑,装模作样的说:“你好坏,人家还是纯情处男咧。”
    他曾经有意无意提起过,他最看重的就是自由,无论是谁都别想让他放弃自由。
    从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只能是取暖,像两只落单的野兽,在光怪陆离的城市森林里靠着敏锐的直觉寻觅到了自己的同类,拥抱着互相温暖。
    越是同类,越是相残。
    他的房间像所有男生一样杂乱无章,我洗完澡之后穿着他的衣服走出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过身去,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我靠。”
    我尴尬得手足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