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好鞍蹬的马,哥萨克和骠骑兵在林间空地上搭起窝棚,在林间凹地里(为了不让法国人看见冒烟)生起通红的火。在小屋篷下面,一个哥萨克卷起袖筒切羊肉。屋子里有三名杰尼索夫队里的军官正把一扇门板搭成桌子。彼佳脱下湿衣服,交给人烘干,然后立刻动手帮助那三个军官布置餐桌。
    十分钟后,一张铺有桌布的饭桌准备好了。桌上摆着伏特加、军用水壶盛着的甜酒、白面包、烤羊肉,还有盐。
    彼佳和军官们一起坐在桌旁撕着吃那香喷喷的肥羊肉,满手流着油。彼佳天真烂漫,他爱一切人,因而他也相信别人也同样地爱他。
    “您以为怎样,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他对杰尼索夫说,“我在您这儿住一天,没事吧?”不等回答,他自己就回答了:“我是奉命来了解情况的,我这不是正在打听……不过,求您让我参加最……最主要的…我不需要奖赏……我只希望……”彼佳咬着牙,环视了一下四周,头抬得高高地,挥了挥胳膊。
    “参加最主要的……”杰尼索夫笑着重复彼佳的话。
    “只请你给我一个小队,由我来指挥,”彼佳继续说,“这在您算不了什么吧?噢,你要小刀?”他对一个想切羊肉的军官说。他递过去一把折叠式小刀。
    那个军官称赞他的刀子。
    “请留下用吧,这种刀我还有好几把,”彼佳红着脸说。
    “唉!老兄!我全给忘了,”他忽然叫了起来,“我还有很好的葡萄干,要知道,是没有核的,我们那里新来了一个随军小贩,有很多好东西,我一下买了十斤,我喜欢吃点甜的,大家要吃吗?”彼佳跑到门口去找他的哥萨克,拿来几个口袋,里面大约有五斤葡萄干。“请吧!先生们!请,请。”
    “您要不要咖啡壶?”他对哥萨克一等上尉说。“我在我们那个小贩那里买的,挺精致的。他有很多好东西。他人也老实。这一点尤其重要。我一定给您送来。还有,你们的火石也许用完了,——这是常有的事。我带的有,就在这儿……”他指了指那些口袋,“一百块,我买的很便宜。要多少,就拿多少,全拿去也可以……”彼佳突然停住了口,脸红了,自己觉得扯得太远了。
    他开始回忆他今天有没有做什么傻事,他仔细搜索着记忆。他一下想到了那个法国小鼓手。“我们挺自在了,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给他吃的没有?欺负他没有?”他在想。
    他觉得他扯了那么一通打火石的事,现在有点害怕。
    “可以问吗?”他想,他们一定会说,他还是个孩子,小孩同情小孩。我明天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如果我要问,是不是怪难为情的?”彼佳想。“唉,反正都一样!”他一下红了脸,惊慌地望了一下那些军官,看他们脸上有没有讥讽的表情,他说:
    “可不可以把捉来的那个小俘虏叫来,给他点什么吃的……可能……”
    “是啊,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说,他显然不会认为这个提议有什么可害羞的。“把他叫来,他叫樊尚·博斯。叫他来吧。”
    “去叫,去叫。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重复道。
    杰尼索夫说这话的时候,彼佳站在门旁。他从军官们中间穿过去,走到杰尼索夫身旁。
    “让我吻吻您,亲爱的。”他说,“嘿,多好啊!太好了!”
    他吻了一下杰尼索夫,立刻往院子里跑去。
    “博斯!樊尚!”彼佳在门口喊道。
    “您找谁?先生!”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彼佳回答道,“我找今天俘虏的那个法国小孩。”
    “噢!韦辛尼吗?”一个哥萨克说。
    樊尚这个名字已经被叫走了音:哥萨克叫他韦辛尼,农民和战士叫他韦辛纳。这两种叫法都是春天的意思。这正好和那个小毛孩子相称。
    “他正在火堆旁烤火呢。喂,韦辛纳!韦辛纳!韦辛尼!”
    黑暗中接连传出呼唤声和笑声。
    “那孩子挺机灵,”站在彼佳身旁的骠骑兵说,“方才我们给他东西吃了。他饿的不得了!”
    在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小鼓手光着脚板,踏着泥泞,来到了门前。
    “ahc’estvous!”彼佳说:“voulezvousmanger?n’ayezpaspeur,onnevousferapasdemal,’他又说。他羞怯地,热情地抚摸着他的手又补了一句:“erez.”1“mersieur.”2小鼓手用颤抖的、几乎是小孩子般的声音回答,他在门口擦脚上的泥。彼佳有很多话要对小鼓手说,但是他不敢,进屋前站在他身边,不知怎样才好。在黑暗中他抓住那孩子的手,握了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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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语:啊,就是你呀!要吃东西吗?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进来吧。
    2法语:谢谢,先生。
    “erez.”他轻声地说。
    “咳,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彼佳自言自语,他打开门,让那孩子先进去。
    小鼓手进到屋里,彼佳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觉得对他太注意会有损于他的身份。他把手插进衣袋摸着球,他犹豫不决,要是给小鼓手球是不是一件害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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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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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洛霍夫的到来,把彼佳的注意力转移过去了。杰尼索夫已经吩咐给小鼓手伏特加酒和羊肉,叫他穿上俄国式的长大衣,打算不把他和其他俘虏一样送走,把他留在队里。彼佳在部队里曾经听到过许多关于多洛霍夫骁勇善战和对法国人残暴的故事,所以,从多洛霍夫一进屋,彼佳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越来越振作,高昂着头,力图表现出,即使像多洛霍夫这样的伙伴,他也配得上。
    多洛霍夫外表朴素,这一点使彼佳十分惊奇。
    杰尼索夫穿一件农民大衣,蓄着胡子,胸前佩戴着一枚尼古拉神像,他的言谈和一切举止都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多洛霍夫从前在莫斯科时穿一身波斯服装,而现在的装束则完全相反,有一副近卫军军官似的很拘板的仪表。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的是近卫军棉大衣,钮孔上别了一枚圣乔治勋章,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一顶普通军帽。他在墙角处脱下湿毡斗篷,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杰尼索夫跟前,立刻谈起正事来。杰尼索夫对他讲述了两支大游击队对袭击法国运输队的计划、彼佳送来的信件,以及他是怎样回复那两个将军的。接着,杰尼索夫又讲述了他所获悉的法国部队的所有情况。
    “是这样,但是必须弄清楚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人,”多洛霍夫说,“不把他们有多少人弄准确,就不能贸然行动。得去一趟,我做事讲究认真。”他又问,“哪位先生愿意跟我一起到法国人营盘里去走一遭?我把法国军装都带来了。”
    “我,我……我跟您去!”彼佳喊到。
    “完全用不着你去。”杰尼索夫对多洛霍夫说,“至于他,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他去的。”
    “我去是最好不过啦!”彼佳喊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没有这个必要。”
    “请原谅我,因为……因为……我一定要去,就是这样。
    您带我去吗?”彼佳问多洛霍夫。
    “为什么不可以?”多洛霍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盯着法国小鼓手的脸。
    “这孩子早就在您这儿了?”他问杰尼索夫。
    “今天捉到的,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他留下来了。”
    “噢,你把其余的都弄到哪里去了?”多洛霍夫说。
    “什么哪里?我送走的都有收条!”杰尼索夫突然红着脸大声叫道。“我敢凭良心说,我没害过一条命。把三十个或三百个押解到城里去,不玷污一个军人的名誉,请恕我直言,在你一定是困难的吧。”
    “这番好心话要是由这个十六岁的小伯爵嘴里说出来才合适。”多洛霍夫冷笑着说,“你已经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什么呀,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说了我一定要跟您一道去。”彼佳怯生生地说。
    “不过,老兄,就你和我来说,咱们该是扔掉这种多情的时候了。”多洛霍夫继续说,好像他对这个刺激杰尼索夫的话题特别有兴趣。“你留下这孩子干吗?”他摇了摇头,又说,“是因为你怜悯他?要知道,我们知道你那些收条。你送走一百个,结果收到三十个。其余的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送不送这都一个样,不是吗?”
    哥萨克一等上尉眯着明亮的眼睛,赞许地点着头。
    “送不送都一样,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我不愿意使我的良心不安。你说,他们会死掉。那也成,只要不是死在我手里就行。”
    多洛霍夫哈哈大笑起来。
    “谁叫他们下过二十道命令捉我?要是真被捉了去,你和我连同你那骑士风度,都会给吊到白杨树上。”他顿了一顿。
    “我们还是干正经事吧。叫我的哥萨克把背包拿来,我带来了两套法车军装。怎么样,跟我去吗?”他问彼佳。
    “我?对,对,当然去。”彼佳盯着杰尼索夫忙不迭地说,他脸涨红得几乎流下眼泪。
    在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争论应当怎样对待俘虏的时候,彼佳又感到困窘和坐立不安。可是,他又来不及弄清楚他们交谈的是什么意思,他想,既然,这些有名的大人物是那么想的,那自然是对的,是好的。不过,主要是不能让杰尼索夫以为我得听他的,他可以指挥我。我一定要随多洛霍夫到法国军队营盘中去。他能办到的,我也能办得到。
    对杰尼索夫的一切劝阻,彼佳总是回答说,他做事一向很精细,不是毛手毛脚地靠碰运气。他从来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
    “因为,您一定同意这一点,如果不弄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这可要关系到数百条人命,而我们只不过两个人。再说,我非常想去,一定得去,您别再阻拦我,”他说,“要那样,只会使事情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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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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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国军大衣,戴上筒形军帽,朝着杰尼索夫观察敌军营地的林间空地驰去,天已完全黑下来,他们走出树林,来到洼地里。一到下面,多洛霍夫就吩咐跟随他的哥萨克在那里等候他们,然后顺着大路向桥头驰去。彼佳和他并骑而行,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落到敌人手中,我决不会让他们活捉去,我有枪。”
    彼佳悄声说。
    “不要说俄语,”多洛霍夫急速地附耳低语,就在此刻,黑暗中传来一声喝问:“quivive?”1可以听见扳动枪栓的声音。
    彼佳兴奋而又紧张,他握住自己的手枪。
    “lanciersdu6—me.”2多洛霍夫回答。他照常前行,既不加快也没放慢,可以看见桥上站岗的哨兵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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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法语:什么人?
    2法语:第六团的枪骑兵。
    “motd’ordre?”1多洛霍夫勒马缓缓前行。
    “ditesdonelgérardestici?”2他说。
    “motd’ordre!”哨兵不回答,拦住他说。
    “quandusaroipaslemotd’ordre……”多洛霍夫突然发了火,策马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