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等待录取了。
    重点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没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录取的通知书下来了,仍然没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们开始四处打听,探访,可是毫无结果。柳笛的父亲甚至往北大挂了电话,对方的回答极其客气而又含糊暧昧,让他摸不到一点头脑。柳笛也着急了,按说她的成绩,已经远远超过了录取分数线,怎么可能不被录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么差错?还是通知书没有按时送到?各种各样的疑虑像一团乱麻,让她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要知道,分数并不是录取的唯一条件,不录取的理由有好几十条呢!谁知道自己摊上了哪一条?采访的记者渐渐绝迹了,原定的一些活动也在柳笛没有推辞的情况下,因为各种“合理”的借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宠儿,变成冬天被冷落的麻雀了。这从辉煌到寂寞的瞬间转变实在让她无法接受。而就在这时,一些不知从哪里滋生出来的谣言,又通过一种看不见的途径悄悄地传开了。什么“核卷时除了问题”,什么“分数公布错了”,简直五花八门,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说柳笛在考试和阅卷时作了弊,被别人举报了,因此取消了录取资格。这种种种种的谣传,让柳笛这个极有涵养的女孩,也忍不住气得要爆炸。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在学校里,她要面对一张张询问的嘴巴,在家里,她还要面对父母那愁云密布而又强作欢颜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却简直无处容身,只有在章老师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是的,自从成绩发表后,柳笛就天天下午来到章老师的办公室里等着录取通知书,章老师也天天来学校陪着她等。师生二人常常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个下午,然后,由柳笛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柳笛曾经劝章老师不要冒着酷暑陪伴着他,章老师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其实,柳笛很希望章老师陪伴着她。不知为什么,章老师那张平静而漠然的脸,却带着难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它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语都起作用。看着章老师这样安然,这样沉静,这样成竹在胸,柳笛那颗本来躁动不安的心,也会奇迹般的平静下来。她会想起章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敢用性命担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在这焦急混乱的日子里,竟成为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这个支柱也有动摇的时候,谁知道章老师担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来?好几次,柳笛按奈不住内心的焦躁,猛的站起来,在室内踱起了步子。这时,章老师就会摸索着给她泡一杯茶,然后摸索着从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里。章老师省吃俭用,饮茶可相当讲究。品着杯里那翡翠般的液体,望着那朵小而洁白的茉莉花在茶杯里静静地漂浮,闻着茶杯里飘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满屋子带着甜味的清香,柳笛就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宁静。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绪,也不知悄悄跑到哪里去了。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师在支撑着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已经过去三分之二的时光了,连班里成绩最低的同学,都领走了本科录取通知书,而柳笛的通知书,还是没有下来。
    然后,就在这样一个焦躁的下午,就在柳笛沮丧得近乎绝望的时候,章老师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听到敲门声,章老师和柳笛都吃了一惊,居然有人会敲这扇门!可是,只有瞬间,两个人就都意识到了什么。一定是李大爷,一定是!章老师嘱咐过,一有柳笛的通知书,就让李大爷马上送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天!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她猛的站起来,转身就去开门,匆忙中竟带翻了椅子。
    打开门,柳笛愣住了,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白发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学吧!”老人含笑走进了办公室。柳笛吃惊地打量着他:花白头发,带着金丝边眼镜,风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浑身都散发着高贵、儒雅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一个从书斋里走出来的学者。他发现柳笛一直在打量着他,就温和而从容地介绍着自己:“我姓苏,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
    北大来的?柳笛心中一动。章老师也似乎吃了一惊。他迅速坐直了身体,身下的凳子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我是为了你的录取问题而来的。”苏老师开门见山地点明了来意,“事情是这样的。公布分数后,我们调研了你的语文试卷,因为这几年高考,我们还没有看到过这么高的分数。可以说,你的语文试卷答得相当好,尤其是作文,三个阅卷老师竟都给了满分。不过,他们在打分的同时,还各自写了一句评语……”苏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试卷,“你可以看看这些评语。”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过试卷。不错,三个老师各写了一句评语。其中一位老师写道:“文章离奇得让我不得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师是这样写的:“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离谱的真实。”第三位老师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这些事情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
    “这三句评语说得再明显不过了,”苏老师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里,接着从容叙述,“三位老师都怀疑你文章的真实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动了,换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说服了,竟不约而同地打了满分。我们传阅了你的作文,说实话,我们都没有办法相信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尤其是你们语文老师竟是个——盲人。”苏老师看了一眼章玉,还是把这个词吐了出来,“可是,我们和这三位阅卷老师一样,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挚、深沉、纯洁的情感征服了。然后,关于你的录取问题,就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如果这篇文章是虚构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试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给这么高的分数,文章的作者也就没有资格迈进北大的门槛;另一种意见认为,文章的情感如此浓郁而感人,所记叙的事情一定是真实的,否则,作者一定写不出这样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个奇才,放弃这样一个人才,是北大的遗憾。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学校破天荒地决定派我来这里调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记叙的事情是否属实,如果属实,就可以当场发给你通知书。”
    柳笛简直目瞪口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这样的猜疑和争论,而且差一点坏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着什么,又似乎陷入到某种思绪里,专注的神情中竟带着一丝激动。听了苏老师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话,他竟没有为柳笛申辩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只好自己申辩:
    “苏老师,我的作文……”
    “不用说了,”苏老师微笑着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样亲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风,“我刚才去了校长室,该了解的情况基本上都了解了。文章中记叙的事情居然是真实的!请原谅我用了‘居然”这个词,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词语表达我的惊讶。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确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特定的人物身上发生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说文章中的这位语文老师,”他把目光转向章老师,客客气气地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章老师吧。”
    自从苏老师走进办公室后,章老师一直未发一言,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了桌子的边沿,似乎一松手,他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着,苍白的脸因过分激动而泛起了一阵潮红,太阳穴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您是……”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竟抖得厉害,“是……是……苏文教授吧!”
    苏老师愣住了。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章老师,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痉挛起来,脸上呈现出极度的震惊和痛苦,身子像触电似的抖动起来。他激动地,哽咽地,颤巍巍地说:“您……你……你难道是……是……”
    章老师忽然止住了苏文教授的话。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然后,他用手指了指房门,低沉而严肃地命令道:“柳笛,请你出去!”
    柳笛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章老师这样激动。难道又是一个“不可思议”吗?听到章老师的命令,她颤动了一下,但没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师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他竟省略了那个“请”字。
    柳笛又颤动了一下。她望了望两张激动的面孔,突然明白了,这里无论将要上演何种场面,都是属于章老师和苏文教授两个人的,而不是属于她的。咬紧了嘴唇,她快步跑了出去,并懂事地带上了房门,远远地走开了。
    在走廊的尽头,柳笛遇到了高校长。他倚窗而立,手中拿着一支烟,不住地对窗外吐着烟圈。柳笛走过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么?”高校长问,“见到苏文教授了吗?”
    “见到了,”柳笛简单地回答,“他和章老师可能认识,两个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很有可能,”高校长并没有觉得怎样的惊讶,“章老师曾经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说。隔了一会儿,她又对高校长说:“校长,给我讲一讲章老师的事吧。他们都说,您最了解章老师。”
    “哦?”高校长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很多吗?”
    柳笛摇摇头:“我知道得并不多。章老师很少跟我谈及自己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苏州人,在北大念过书,知道他擅长美术和文学,爱弹吉他,爱看海,读了很多书,还知道——他是怎么失明的。”
    高校长温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过,既然你想听,我就给你讲讲我所知道的章老师吧。你,应该有资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个烟圈,凝视着它在风中飘散,渐渐地陷入了回忆中:
    “我和章老师的父亲是好朋友。我们曾一起读过师范大学,我读数学专业,他读美术专业。上学时,我们就是莫逆之交,工作后虽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没有中断联系。后来,在我的鼓动下,他调到了我们这个城市,在咱们学校里担任美术教师。谁知没过半年就……直到现在,我对这件事仍不能释怀。我总在想,如果我没有鼓动章老师的父亲调到这里来,这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因此,每次面对章玉,我总感到一份歉疚。”
    “校长,您不必觉得内疚。”柳笛突然插口道,“这场悲剧是无法预料的,您无法预知命运。”
    高校长感激地看了柳笛一眼,默默地长叹了一口气:“章玉也经常这么说,可是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在那个寒假,我第一次看到了章玉。那真是一个有思想,有智慧,有深度的男孩子。可以说,看他的第一眼,我就立刻喜爱上了他。后来,我又去了他的小屋——他在市区又自己租了一间平房,说是假期在那里写毕业论文。在那间小屋里,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从没看过这样充满才气的男孩子。他知识太丰富,思想太深刻,见识太不凡……总之,他太卓越,太优秀,太出类拔萃,甚至太让人嫉妒。我岂止喜爱,简直就是欣赏他了。我常想,如果没有那次火灾,他该是多么出色的人才!可是,那场火灾,把他给毁了……”
    高校长低下头来,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烟。一缕青烟缓缓地上升,在他眼前盘旋,缭绕。他脸色凝重,眼神忧郁到了极点:
    “当我在火灾后匆匆赶到医院时,章玉的父母已经双双毙命,而他则昏迷不醒。我在他的床头守了整整两天。他的灼伤并不严重,但受了强烈的脑震荡,似乎是一堵墙砸在了他的身上。第三天,他醒了,却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