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下去,今生今世,一辈子。
可是他和她都知道,他们拥有的时间,那样短。
所有的头发都梳顺了,她在镜子里对他浅浅一笑,她站起身,指了指椅子,他走过去坐下,她坐到他膝上,头温顺靠到他肩上,镜子里映出的,是相偎相依的一对恋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仿佛幸福美满。
“谷衣。”
“嗯。”
“谷衣。”
“嗯”
“谷衣。”
“嗯。”
……
他一遍遍教她的名字,她一遍遍含笑应答,过了今夜,他不会再叫这个名字,她不会在听到这样的呼唤。
“谷衣,今生无缘,若有来生的话,我们都投生在平凡的人家,做平凡的人,一起过平凡的生活,生儿育女,安稳一世。”
她轻轻摇摇头,眼睛闭上,镜子里的容颜如一朵凋零的桃花,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小事,“苏慕北,明日走出这道门,我们就忘了彼此。”她的脸上依旧有笑意,浅浅淡淡的,“来生,我们也不要在相聚了,若有来世,我要将今生所有的一切都忘掉,干干净净,做一个全新的人。”
她抬起头来看他,“你答应过我要忘掉。”
心里有种钝钝的麻木,不会痛,眼睛是干涸的。他从来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声音在暗夜里散开,化到风里去。“嗯。”他答道。
从远处传来鸡鸣的声音,悠远绵长,天就要亮了。
“谷衣,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好。
“苏慕北,要好好活下去。”
“好。”
他和她眼里都蕴了笑意,看着对方,久久不眨一次眼。
她忽然抬手至他发间,轻轻拔下一根头发来,“苏慕北,你有白发了。”
银白的头发,细细的一根,夹在他的两指间,他拿过来放到梳妆台上,笑着说:“再给我看看,还有没有。”
她看了许久,说:“没有了,你才二十六岁,怎会有许多白发,那一根不过是发质突变而已。”她又把头靠回他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苏慕北自昏睡中转醒,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梳妆台上放了一杯茶,他方记起谷衣端给他的,只他喝了一口就搁在台上,随后倦意袭来,他恍惚睡着了。那茶只剩半杯,已经凉了,他端过来,洁白的杯壁上附了茶叶,他从未见过这种茶叶,淡红色的茶叶,他猛然回头,窗台上的那盆胭脂醉,叶子已经没有了,光秃秃的。
他手扶住椅子的扶手,慢慢撑起身子走到窗前,天已经大亮了,阳关漫天洒下来,这是个晴朗的秋天的清晨。
有敲门声响起,谭航年走进来,“苏帅,夫人已经走了。”
他愣愣转过身,喃喃重复,“走了。”
谭航年看他面色平静,手却止不住发抖,心里暗暗担心,想着最好先离开此地,说:“苏帅,是不是该回官邸了?”
苏慕北轻轻说道:“是该回去了。”身子却不动,谭航年道:“我先下去安排。”刚走出门,就听见砰的一声重响,他忙回头,从门缝看去,苏慕北跌在地上,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眼神空茫,他不敢走进去,顿了一下,悄悄带上门下楼。
屋内,苏慕北终于站起身,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是一个长形的匣子,他颤抖着打开,那幅画静静躺在里面。他轻轻笑起来,她是真的要忘了他,即使是他们之间共有的,那么稀少的美好的记忆也不愿带走,他拿起盒底的纸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下面有新鲜的墨迹,“忘了沧海,忘了巫山。”
娟秀的小楷,隐隐透出执拗。他忽然起身朝梳妆台走去,脚步越来越慢,梳妆台上,那把小小的梳子静静躺在那里。她没有带走它,她曾经最为珍视的桃木梳,她也把它丢弃了,连同所有的过往一起,那么决绝地。
他一步一步走近,费了极大地力气。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头上的头发隐隐现出银丝,她说错了,不是发质突变,是真的白发。他随手拔下一根,慢慢从胸口的暗袋里摸出一个纸包,因为一直随身放着,那纸已经要磨破了。打开,里面是一缕青丝,他拿起一根,和手中的白发一起,小心打了个结。他的嘴角不由自主上扬,眉儿眼尖有了温柔的味道。
手里一黑一白紧紧结在一起的头发,仿佛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儿,长相思,永不离。
仿佛。
他把头发放回暗袋里,慢慢走出门去。
最后的烟火 10
才一天的时间,树叶骤然落了一地,满地金黄的落叶。苏慕北从后车窗望去,谷园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车道旁的树林,偶尔有几片残留的树叶挂在枝头,风一吹,左右摇晃。他闭上眼睛,恍惚那叶子有依旧在眼前晃来晃去。苏慕北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急切的光,说:“快,到安西东河桥。”
到了东河桥,谭航年已经先来一步布置好守卫。苏慕北下了车,慢慢走过桥,走到对面的小公园里,一挨近就看见无数的红丝带随风飘动。这里便是西南出名的许愿林,他从来不信这些,可是因为她,哪怕星点的希望,哪怕是傻事,他都去做。走近了,一眼就看见那日他们挂上去的两根红丝带,像是小小的希望一样。他踮起脚,把两个丝带拿下来,他的那一根上面写着:来世我们一定要幸福。他展开另一根,小小的丝带,仿佛千斤重,上面写道:输掉今生,我便不再想要来世。
输掉今生,我便不再想要来世。
他无声无息笑了,她那样残忍,连一丝小小的希望都不给留他,这般决绝。
今生已然这样了,她连来世都不许他,连来世都没有。
谭航年看见苏慕北一直定定站在那里,许久未动,大着胆子走过去,喊了一声:“苏帅。”
苏慕北依然未动,谭航年一惊,连忙走过去,苏慕北脸上带着笑意,那笑却是僵的,身子仿佛也是僵在那里。他心里发急,又叫了一声:“苏帅。”
苏慕北恍然未闻。谭航年心里骇到极点,顾不得其它,伸手去推,“苏帅。”
苏慕北终于回神,半响才说了一句,“扶我回去吧。”
谭航年心里一惊,慌忙上去扶住,苏慕北差不多把全身的重量压到他身上,饶是如此,还是走得极其艰难,走到车旁,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谭航年立刻吩咐人去请医生,自己护送苏慕北回官邸。
不刻就到了,从侧门进去,扶了苏慕北回卧室,史宾泉随后就来,看到苏慕北的气色折身便转,谭航年在门外堵住,压低声音道:“史大夫,你这是何意?”
史宾泉先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位年轻的院长,心气极高,遇上任何疑难杂症从不轻易服输,素有医痴之称,如今见他这样,谭航年心慢慢凉下去。史宾泉沉声道:“苏帅这是心病,这病已经是郁积已久,现在发作出来,今晚定然凶险无比,请神仙来也没用,世间只有一人能解。”
谭航年明白他指的是谁,顿了一下,立刻派人截住各站口,但是能不能截住,那可能性实在太小。接下来要怎么做,心里没有半分主意,马上去找高夜安,高夜安昨天忙了整整一天,好容易今天下午客人渐渐散了,刚想歇息会儿,谭航年就来了,不等他问,谭航年已经噼里啪啦一连串说出来,高夜安反应过来惊道:“什么,夫人今早已经走了?”
“已经派人去截住各站口,到了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高夜安轻轻叹气,道:“夫人既然已经决意走,就是截住了,也不见得能请来。”
谭航年急道:“那怎么办?”
高夜安眉紧紧皱起,忽然松开,“去请姜瑞蓝。”
姜瑞蓝从未想过还会踏进安西官邸,一路上思绪翻飞,心里全凭一腔子气撑住,想着要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要这般戏弄她。她从未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情景,一直以来,苏慕北在她心里,是高高在上的,她没有想到,他也会生病,也会脸色苍白躺在那里。
她慢慢走进去,坐在床沿,他离她从未这般近过,从前他差点吻她,不过是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像这样静静坐在他身旁,一路上的思绪全都消散了。她低低道:“苏慕北,你要快点醒来。”隔了会儿,又低低唤:“苏慕北,苏慕北,苏慕北。”一声接一声,从前不敢叫的,只有他现在昏睡无意识中,才敢叫出来。
屋里很黑,苏慕北无意识昏睡,只是觉得累,很累很累,从他生下来没有这样累过,只想什么都不管,一直睡下去。模糊中听见有人在叫他,“苏慕北苏慕北。”一声接一声,他慢慢笑了,只有谷衣才会这般叫他,他费力睁开眼,看见她微微低着头,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是拭泪,他挣扎着握住她的手,“谷衣……不要……哭……我没……没事。”
他心里涌出无限的欢喜,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生病了,所以回来,心里的某处忽然安然了,他心里一松,沉沉睡去,即使睡着了,依旧紧紧握住她的手。
姜瑞蓝紧紧咬住嘴唇,有腥甜的味道弥漫开,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她一动不敢动,过了许久,他的呼吸慢慢均匀,她伸手放到他头上,烧已经退了,看来已经渡过难关了。她慢慢抽回手,然而他握得那样紧,根本抽不出。眼泪早就爬满脸颊,她猛地一抽手,他轻轻哼了一声,她忙把一个东西塞到他手里,他握紧了,眉方慢慢舒开。
她起身,恋恋看了他一眼,擦干眼泪,决然走出门去。外面是满屋子的医生和守卫,高夜安忙上前来问:“姜小姐,情况怎么样了?”
姜瑞蓝说:“烧已经退了。”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姜瑞蓝道:“麻烦送我回去吧。”
高夜安忙道:“这么晚了,我已经叫人收拾了房间,姜小姐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明日苏帅醒来,必然会重重感谢姜小姐。”
姜瑞蓝淡淡一笑,“不必了,请高先生派人送我回去吧。”
高夜安见她神色坚定,只得派人开车送她回去。车子慢慢驶出官邸,姜瑞蓝坐在车里,车窗外一闪而过大片金黄的花,她回头去看,才看清了原来是姜花,远远看着,像是千万只蝴蝶。
“其实也不对,蝴蝶花是另外一种花,世人大都只看到姜花远远看着像蝴蝶,所以就称蝴蝶花,哪里知道真正的蝴蝶花!”谷衣轻轻笑出声来:“但是凭姜花在怎么像蝴蝶,即使别名蝴蝶花又怎样,在真正喜欢蝴蝶花的人眼里,它依旧是一文不值。”
她说:”我只是不想那姜花落得这般下场。”
姜瑞蓝慢慢笑了,那笑容尽管无限凄凉,但是眼里透出坚毅的神色。
姜花也有姜花的骄傲,再怎么不堪,她也不会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地步。
最后的烟火 11
苏慕北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睁开眼睛,屋里并没有任何人,空气中有浅浅淡淡的甜,他猛地坐起身,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他循声望去,是一副画。
他慢慢下床捡起,展开,底色暗青,衬得画上的桃花益发开得鲜妍明丽,暗青的底色里有个模糊的身影,依稀是个女子的背影,右边题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他送给姜瑞蓝的那幅画,原来,不是做梦,是她,又不是她。他把那幅画狠狠朝墙上掼去,屋外的人听到声响,立刻进来,高夜安欢喜道:“苏帅,您醒了。”
苏慕北道:“姜瑞蓝呢?”
高夜安呼吸一滞,立刻回答:“已经走了,今早已经调回总部了。”顿了一下,又说:“苏帅,十四那天晚上,夫人曾经找过姜瑞蓝。”
他惨然一笑,她离开了,所以连影子都一起收回。他什么也留不住,就连她的影子也留不住。她知道他虽然答应了,但是做不到,所以她走之前就已经先绝了他的妄想。
他看向窗外,所有的树都牵了彩带,树上的彩带迎风翻飞,大红的颜色,喜气洋洋。他想起那日带她去看新娘子,临走了还依依不舍看着向府大门,还在舍不得里面的热闹繁华。他说:“放心,以后我为你造一个这样的宅子,里面随你怎么布置。”她这才开怀起来,兴致勃勃说道:“我要穿大红的衣服,头上戴大红的花,还要把房间的东西换成红色,喜气洋洋。”
如今,他实现了当初的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