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送到嘴里。
    “……”书璐想了想,才勉强套用了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很不错。”
    原来他说的“很不错”的餐厅,是一家沪上新开的素菜馆,这里所有的“肉类”都是用素食加工后做出来的,服务生说“很有肉的味道”。
    但书璐对这些菜的味道不敢恭维,只不过既然是家修特意安排的,她也只能假意捧捧场。
    “最近工作顺利吗。”家修忽然问。
    “嗯,还好。”书璐努力咽下“牛肉块”,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有没有想过去读点书。”
    “读什么。”
    “英文或者其他任何你想学的东西。”
    书璐忽然觉得他们的谈话有时像是父女,而且是传统的父亲加叛逆的女儿。他会不自觉地督促她做很多事,很多他曾经做过并且对她也很有帮助的事。
    “想学很多,但是未必有地方能教。”书璐还在与那块“牛肉”战斗。
    “比如?”
    “比如……”她猛地抬头看他,好像之前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比如……怎么让你不要总是管着我。”
    家修哭笑不得地擦了擦嘴角:“傻丫头,我是为你好。”
    “我爸妈也经常这么说。”她瞪他。
    “好吧……”他顿了顿,“说正经的,你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吗。”
    “喜欢啊,我觉得有满足感,”她把“牛肉”放进嘴里,“但是……我的梦想不是做电台主持人。”
    他微笑地看着她:“是什么?”
    “嗯……”书璐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叉子去戳盘里剩下的食物,“其实我大学里的梦想……是做一个战地记者。”
    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关于她的这个梦想,甚至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这个梦想。
    “……”
    “是不是很傻?”她抬头看家修。
    “没有,”他做了个美式的很惊讶的表情,“只是有点吃惊。”
    “是不是很难实现?”
    “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很坚定,“我们往往只是很难下定决心去实现。”
    书璐思索着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有梦想吗?”
    家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说:“不告诉你。”
    “……”
    吃完饭,他们牵着手走回家,书璐把头靠在家修的手臂上,故意走得东倒西歪。家修推了她几下,见没反应,也就由她去。
    街角的路灯下有一个人缩着领子在等出租车,走近一些,那人忽然说:“harry……”
    家修怔了怔,然后微笑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并介绍说这是银行的同事jessica。
    书璐跟着老男人又走上前一步才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长得很漂亮,鼻子高高的,看她的眼神也是高高在上。
    “这是我太太。”家修说。
    书璐大方地问了声好。
    “你真的结婚了!”jessica没有理会书璐,瞪大眼睛看着家修。
    他点点头,又微笑了一下。
    “哎……”她不顾书璐的惊讶大声叹了口气,“要是知道你喜欢年轻的,银行那帮小女孩也不用天天打扮得好像老了十岁似的。”
    “……”家修的微笑有点僵,没有搭她的话。
    “我看到出租车了,再见。”她猛地向前跑去,头也不回地向他们招了招手算是道别。
    书璐和家修想再看清她的时候,她已经钻进了50米开外的一辆出租车。
    “你的同事都是这么……有趣的吗?”书璐忽然说。
    家修苦笑了一下:“其实她人没什么,就是直率了点。”
    “……”
    “……”
    她转头看着他:“你在银行里很受女孩子欢迎?”
    “什么女孩子,”家修一脸无辜,“她刚才有提到女孩子吗。”
    书璐翻了个白眼,就当没问过吧,她怎么会忘记,他最拿手的就是装傻。
    回到家已经是九点了,家修新买的电话答录机中有一个留言,是家臣打来的,说是周末因为要加班,托家修和书璐照顾小兄妹。
    “做医生真的这么忙吗。”书璐用毛巾帮家修擦着头发。
    “急诊室的通常比较忙,不过我想他大概算是急诊室里最忙的一个。”
    书璐使劲擦着头发,引来家修的抱怨,但她还是笑嘻嘻地继续恶作剧。
    “你这样擦下去我四十岁就开始秃头了。”
    “我是帮你把白头发擦掉。”
    “很多吗……”他的背有点僵。
    “不多,没有我老爸多,”书璐笑着说,“你离40岁还有几年?”
    “三、四年吧。”
    “原来你这么老了。”书璐停下手中的动作探头看他。
    家修的脸倏地僵住了,有点迟疑地说:“很老吗。”
    “跟我比的话算很老了。”她开玩笑地说,不过在看到他沉下的眼神后,立刻有点后悔。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彼此之间的年龄差距,但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不存在的,只是暂时没有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或许有一天,他们会因为年龄而产生距离,但书璐一直以为,老男人一定会有办法缩短这个距离。
    然而他刚才的眼神告诉她,其实他也会介意,也会因此受到伤害。
    “对不起……”书璐从背后搂住他,“我只是开玩笑的,你一点也不老。”
    “……”他没有答话。
    书璐轻轻摇晃着他的肩,好像在安慰他,又像在撒娇。
    老男人一直是淡定而自若的,书璐很少见到他烦恼的样子,他唯一的一次失魂落魄也是因为她的折磨。她曾经因此自鸣得意,因为家修是一个那么聪明而自负的人,但在这段关系中,她是先被爱的那一个,也是占了上风的那一个。
    不过,在他眼神渐渐下沉的一霎那,书璐终于明白,如果他能够快乐,那么她并不在意是谁先爱上了谁,又是谁占了谁的上风。
    她推了推他结实的肩膀,他仍是没反应,她害怕地搂紧他,很想说什么,但是又怕自己说错话。
    “小傻瓜,”他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跟你在一起,我就变得年轻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手指还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书璐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用力吸了几下,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怎么了……你……”家修错愕地看着她,用毛巾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你以后会不会比我先死……”书璐一边哭一边难过地说。
    “呃……”老男人一副“你让我考虑一下”的表情。
    “是不是你年纪比较大就会先死,你死掉我怎么办……”说完,她哭得更伤心。
    “不会,我不会比你先死。”他唯有安慰她,他从来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但他破例了。
    “你保证吗……”书璐认真地看着他,好像忘记了哭。
    “……”他也看着她,然后忽然笑着说,“我保证。”
    他很少笑,但书璐觉得,每次看到他的笑容,她的心都会变得很宁静。她搂住他的脖子,自己扯着毛巾擦眼泪,好像得到了他的保证就安心了一样。她想,老男人一定不会骗她的。
    家修苦笑着搂紧她,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个吻。如果两个人,注定要有一个人痛苦,那么他情愿自己来承担这种痛苦。
    书璐在家修的安排下报读了一个练习英语口语的课程,每周二和周四下了班,她都匆匆地赶往上课地点,常常连吃晚餐的时间也没有。每个班有四、五名学生,大多是写字楼里的白领,当书璐介绍自己是在电台工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认出她的声音。她苦笑地想,这样也好,没有压力。
    “刚才我去看了书玲。”下了课,家修来接她的时候说。
    “她好吗。”
    “还好,但孩子身体不太好。”
    “怎么会……”书璐瞪大眼睛。
    “医生说他可能会有先天性哮喘。”
    “……”她皱起眉,这是不是注定这个小小的生命就要开始受苦了?
    “别担心,”家修捏了捏她的手,“吉人自有天相。”
    “不知道姐姐现在心情怎么样,一定很难过……”
    “正相反,”他拉着她向前走,“她说并不觉得特别难过,每个人都会经历病痛,她能够平安地产下这个小生命已经感到满足。”
    “……”书璐怔怔地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可能没办法有书玲这样的胸怀。
    两人一路无语,好像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家修忽然停下脚步:
    “不如……”
    “?”
    “我们也生个小孩吧……”
    “……”
    “不愿意吗。”他静静地看着她。
    “不是……只是……”她顿了顿,“有点突然。”
    “……”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没事,我只是问问看……”第一次,他呐呐地吐了吐舌头,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书璐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很怕如果他们再讨论下去她就说服不了他、也说服不了自己,所以还是选择了沉默。
    如果那个时候真的有了孩子的话,说不定她现在也会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只是没有发生的事谁都不会知道结果。她还在慢慢学着长大,有时候她情愿自己不要长大,那么老男人就会永远把她捧在掌心。
    “你知道吗。”
    书璐把目光从英文书移向趴在桌上的小曼,她最近变得很文艺,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你知道吗”。
    “人为什么会改变呢。”小曼没有看她,而是望向窗外。
    “……”
    “明明从小就不爱吃葱油饼的人为什么会在吃了一口之后就爱上那种味道呢……”
    “……”
    “明明从小就不爱穿裙子的人为什么会在试了一次之后就爱上那种走路时裙摆左右摇动的感觉呢……”
    “……”
    “明明从小就对香水过敏的人为什么会在闻过一种香味后就——”
    “——就爱上那个涂香水的人吗?”书璐打断小曼的话。
    “你怎么知道……”小曼睁大眼睛。
    书璐忽然觉得这不是她认识的小曼,那个果敢、聪明而泼辣的小曼去了哪里?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果然很低。”书璐打了个哈欠,继续看那本很无趣的口语书。
    “很明显吗……”小曼探过头压低声音问。
    “?”
    “我是说恋爱这件事。”
    “……有一点吧。”书璐也压低声音回答她。
    “但我自己都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
    “哦,没关系,你有大把时间去确定。”
    “我现在真怀疑你跟教授有没有真的恋爱过。”小曼忽然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看你为了他烦恼过。”
    “没看过并不代表没烦恼过。”她也学家修,在换书页的间隙瞥了瞥小曼。
    “但至少说明别人并不知道你爱他。”
    书璐无语,小曼说的似乎有道理,但难道爱情一定要拘泥于某种形式吗。她做过什么或没有做过什么,并不代表她爱或不爱一个人,因为爱是很难界定的。
    “啊,时间到了。”小曼忽然抬手看着表说。
    “什么时间……”书璐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听到从走廊里传来的轻柔的铃声,才明白下班时间到了。
    今天是周五,她收拾了一下,搭同事的车去银行等家修下班。她很少去等家修,通常都是家修等她。他们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似乎已经注定了各自的角色,然后各自笃定地演下去。她曾觉得爱上小曼需要有一颗包容的心,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或者每一个女孩都需要一个包容她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