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绕了这一个钟头的圈子,到底为了什么,又不得不陪着他绕圈子,她这个没怎么开口的,茶已经换了几碗了,反而郁廷益面前的茶水只吃了一半——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绕的圈子也全是准备好的圈子,欧阳雨颇有些无趣的朝窗外瞧了瞧——这戏园子的包厢,是两隔间的,一间朝里的是用于平时看戏的,一间朝外的,可以看看临窗的风景,喝喝茶谈谈天,谁知这一看,她的目光就没法挪动了。
今天这永福戏楼并没有名角登台,她来的时候四周冷清清的,现在朝下看去,竟有好几辆轿车停在戏楼外面,又有许多人在戏楼左近转悠——他们已尽量装作行人了,可是……她最熟悉的两个人,梅季和欧阳北辰都是经过军事化训练的人,一看这些人走路时笔直的腰板,轻微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泄露了一个事实——这都是经过军事训练的人!
任欧阳雨早已见惯了各种大场面,此时见到一群一群的便衣出现在永福戏楼周围,仍是吃了一惊,她意识到这些全是伪装过的士兵后,迅速将视线收回,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向郁廷益点了点头,听郁廷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圈子,一边盘算着郁廷益今天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便衣的人数大概在一百以内,是郁廷益带来的吗?她稍微一思索,便做出了肯定的判断——除了郁廷益自己带来的,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敢在北平城对郁廷益下手不成?那么……郁廷益带这么多便衣来做什么?
“听说夫人对西洋的文学也甚为热衷,复卿去年还从上海世界书局把他们的英文编辑请到北平来,可花了不少的功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郁廷益想起这事都觉得不可理喻,梅季那时候正忙,没有功夫离开北平,偏偏上海世界书局的那位编辑甚是清高,三请四接的不肯过来,最后还是方秉仁亲自出面,软磨硬泡的才把人接到北平来,“可见复卿对夫人一片挚诚之心,以夫人所爱为爱,以夫人所恨为恨……”
欧阳雨偷偷的往外瞟了一眼,戏楼下的便衣仍在左近徘徊,偶尔朝他们这个方向望望,郁廷益还在絮絮叨叨的追述梅季对她的种种关爱,只是越听越不对味——郁廷益那话,怎么听怎么都只听出来一个意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那些便衣……既然不是冲着郁廷益来的,那么只能是冲着自己来的了,郁廷益说了许久,只在西洋上打转,一会儿说西洋的物理研究好,一会儿说西洋不似国内这般流乱……
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她便没有耐心再听郁廷益再废话下去,端起面前那猫蝶纹青花茶碗,碗上那只猫正伸出利爪扑向青花蝶,她不紧不慢的抿下一口茶,向郁廷益绽颜一笑:“今天侄媳如果不肯去西洋的话,不知道这戏楼下这么多便衣,预备将侄媳如何?还请郁世叔指教。”
郁廷益脸色陡变,眼睑下的肌肉几近抽搐的抖了几抖,这做了将近一个礼拜的准备,在欧阳雨这一瞬间的明眸皓齿下,大水崩沙般的溃败下来,他真是一直以来小瞧了这看起来文雅秀致的少夫人……他尚未来得及回答,欧阳雨唇角又带着一抹讥讽的微笑问道:“侄媳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情,要劳动世叔这样大费周章的,屯着这么多便衣在这戏楼外面?”
话虽说的强硬,她心底却不禁有些惶惶然了——郁廷益为什么要背着梅季做这样的事情?她前后连起来一想,郁廷益和军部的诸位叔伯一定是为着欧阳北辰的事情,要迁怒于他,梁纯佑不就曾有过红颜祸水之说么?
这已是近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以梅季手下这些人做事情的效率,不至于要这么久才查得出来是欧阳北辰做了手脚吧?
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用这样调虎离山的法子?趁着梅季不在雨庐的时候约她出来……她心中一惊,梅季真的不知道此事吗?
还是……他仅仅是觉得不方便出面?
刚刚武装起来的铁嘴钢牙转瞬间消失了,她失神的盯着茶碗里微漾的波纹——梅季他知道吗?
“既然夫人这样开门见山,廷益也就废话少说了,请夫人一切为复卿的前途计,暂时离开北平吧,对外会公布说夫人继续深造去了”,带着一丝虚浮惨淡的微笑,郁廷益仍是说出了这番有些残忍的话,口气坚定的不容欧阳雨有丝毫拒绝。
“夫人请放心,廷益再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夫人怎样,预备的人手,只是……”,郁廷益眼帘一垂,轻声叹道:“廷益也知道夫人和复卿夫妻情重,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复卿和令兄如今的关系实在敏感,也请夫人谅解。”
他说得愈谦卑,眼神中透露的信息愈决绝。
欧阳雨默默无言的拨弄着茶碗盖,拧着上面的小圆珠,一圈一圈的旋着茶碗盖,渐渐的手上的汗沾到茶碗盖上,她使劲的想继续旋下去,茶碗盖却稳稳当当的覆在茶碗上,就在郁廷益以为她要抵死不从,预备拨开窗格的时候,听到欧阳雨细若游丝的问道:“今日之事,复卿……知道么?”
郁廷益收回已搁到窗格上的手,轻叹了一声:“复卿对夫人之心,发自肺腑,不忍和夫人有今日之别……”
“这样也好”,欧阳雨听到他的答复,脸上掠过一丝虚无的笑容——他到底还是不相信她么……如同他们初相识时一样,一有风吹草动,便怀疑是她做的手脚?
她蓦地想到另一个可能,还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无用的人,所以,连请她出洋,也不屑于亲自出面?
百味杂陈,连去年冬天积下的雪水泡的上好明前茶,都涩到舌尖。
郁廷益再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郁廷益今天的话太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已懒得去分辨,如同她已不想再分辨,这些日子来梅季对她的事事迁就,是为了什么一样。
连戏楼外一阵尖锐的鸣笛声,骚乱声,她都听不见。
直到有人一脚踹开包厢的门,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之后,一把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重重的砸在桌子上,青花茶碗震了一震,差点溅出水来,欧阳雨抬起头来,见到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郁世叔,我叫你一声叔叔,是尊重你是长辈,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三十三章 碧海青天
郁廷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事态变化到这般地步,是他不曾料想到的,他使了个眼色,想叫人先把欧阳雨架出去,直接一路送到天津去,上了船也就一了百了了,梅季抓起茶碗往门口扔过去,砸到一个正在梅季的盛怒之下不敢执行郁廷益命令的便衣身上:“你们反了是不是?现在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
茶碗直直的飞过去,被砸的人不敢闪避,被茶水淋了一身,青花碗跌到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梅季一手拉起欧阳雨,一手抓起那支1911,向郁廷益吼道:“郁致远的帐,我没有和你们家清算,是给三姐一个面子,这也算是你的家事,我不便插手!”
“至于我的家事,你们最好也给我站远一点!”
他拽着欧阳雨大踏步的朝门外走去,回手一枪正好打掉郁廷益面前那盏青花碗概上的小圆珠:“今日所有到永福戏楼的人,回去自觉给我到二处去报到,郁世叔——”,梅季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他出来的匆忙,没料想郁廷益带了这么多人出来,一时不好为难他:“此事明日和你再议!”
欧阳雨几乎是被他拖着下的楼,她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梅季拖上了他那辆银色幽灵,上了车梅季还紧攥着她的手腕,生怕谁把她抢去了一样。
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用不着再说什么话了,不用再去问他的真情假意,不用再去问他的连环计,不用再去问她到底有何用处……他在永福戏楼出现,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么?
梅季偏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哭什么哭?平时不是比谁都聪明?今天不是我来你一条小命都没了!没见过你有这么蠢的时候!”
“那你还来?”她哭的涕泪横流,什么高雅持礼全扔到一边去了,梅季没好气的抱怨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你这像个什么样子?”
欧阳雨哭过了又接着笑,就着梅季攥着自己的手,拉上来就用他的袖子蹭眼泪,一边蹭还一边抽抽嗒嗒的:“幸亏你没学着那些个俗人,在衣服上挂一堆的肩章胸章的,不然……”
梅季这才放松紧绷了老半天的心情,嗤的一声笑出来,转过身伸过手来,轻轻的拥她入怀,下巴抵在她额头上,他沉默不语,欧阳雨亦是一言不发——纵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此时无声的拥抱。
他手上的劲道一点一点的加强,她听到他突突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击着她的心房:“先前听说……鄂系的水利修饬计划没有拿下?”
“嗯。”
“是……我哥哥做的。”
“郁廷益告诉你的?”梅季嘴角微翘,郁廷益竟敢做这样的事情,敢情是他平时太过纵容了,让他们这样无法无天……难怪他急急忙忙的从山东赶回来,这事情恐怕不是他一个人的计划,郁家的事情他不曾插手,算是给郁廷益一个面子,谁会知道他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所有的人都瞒着他——他们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的妻子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那全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他们一再的在他耳边吹风,欧阳北辰如此迅速的在和他结盟之时,轻刀快手的把鄂系来了个一锅端,必是有内鬼的,三番五次的说,他不是没有警告过他们,谁敢动欧阳雨一根毫毛,那就是公然和他对抗——谁知道他们连他这样的话也视若罔然!
想来是他这个陆军总长做的太失败了,失败到让属下联手起来想要实施兵谏,“真是胆大包天……”,他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他们敢做出这样的事,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你不怀疑我吗?”
梅季讶然的放开手,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郁廷益这群人做的好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来也不是万全的事,这是直隶和苏皖之间的事情,和你我无关。”
欧阳雨默默不言,这两个月……他们一日说不过三句话,见面如此,不见面亦是如此,他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应该要怀疑她的……以前他不就这样么,一时怀疑她和父亲勾结算计他,一时说她和人眉来眼去,怎么现在最该怀疑她的时候,反而……
轻声的叹息和迷茫的双眸泄露了她的疑惑,梅季将她的双手包入掌心:“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和北辰,真的兵戎相见,要拼一个你死我活,你会希望谁活下来?”
“我……”,她一时哑然,真会有这样一天吗?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无可避免了,她的呼吸顿时窒然,若真有那样一天——她倒宁愿自己先死了的好。
现在她才明白在这时局面前,她有多渺小无力,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徒增心伤而已,梅季一伸手又将她揽入怀中:“你看,你连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口来骗我,又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梅季紧紧的抿着唇,脑海中还翻涌着刚刚在永福戏楼所见到的画面,他知道就差那么一点点,郁廷益就要把欧阳雨强行送往天津了,今天下午就有一班去法兰西的航船,那时他要阻拦,也来不及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失去她了……
梅季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不想让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继续笼罩在她心上,他不自觉勒紧的双臂却泄露了他的紧张情绪:“以前我误会你太多,我……这两个月难受的紧,这样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想再多过了。”
他温热的气息,从他怀抱里一丝一丝的渗入她的心肺,这温暖比往日尖刻的言语、怀疑的眼神更让她难受,他不惜和军部的元老们对抗,也要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他,真是……
她还来不及对梅季说抱歉,又想到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若不是到了针尖麦芒的地步,郁廷益何至于瞒着梅季做这样的事情……
“我愿意出国去。”欧阳雨强忍住哽咽,从梅季的怀抱里挣脱。
他一双剑眉瞬时便挑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愿意出国去,这样对大家都好是不是?”郁廷益今天敢冒着被梅季生吞活剥的危险,也要抢先下手将她送离北平,可见军部里对她的怀疑,已到了什么地步。郁廷益一向是梅季最心腹之人,若不是梅季和叔叔伯伯们的对立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只怕也不会下这样的手吧?
她抬起头来,只一眼,他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她不愿意自己因为她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