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莫非……他艰难的止住自己的念头,不愿意也不敢再想下去。疑心如噬骨的小虫一般,密密麻麻的噬咬着他的心,无论如何,这个胡畔,是留不得了……
    他背转身去,屋里靠窗向阳的地方放着的那一盆徽州墨刚刚开了花,长长的叶子如剑一般伸了出来——仿佛刺到了他的眉间,微微蹙起,这盆徽州墨,还是欧阳北辰从南京来时带过来的,就在他约他去雨庐的那一天派人送过来的,第二天他问欧阳北辰,怎么无端端的从南方运这一盆花过来,欧阳北辰淡淡的应了一句“兰蕙乃王者之香”,过了一阵又加了一句“养起来不易,复卿可要勤加照料”,他听说这徽州墨是喜阳光的,专门摆在这里,有几次凑近去看,虽未到开花的时节,剑叶中若隐若现的浅香却依稀可辨,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不禁会心一笑,欧阳北辰送个礼,也这样拐弯抹角!
    此时那长长的剑叶也格外的刺眼,才开的一点徽州墨……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来,又把这一口气吐出,一呼一吸之间,徽州墨淡淡的香沁入心肺,他微眯着眼,看着好不容易齐聚一堂的众位叔叔伯伯。
    直隶系的这些勋旧友,听了郁廷益的话,看他表情凝重,犹疑着退了出来,单留梅季、郁廷益和程骏飞三人在里面,郁廷益将来时便一直紧攥着的一个厚厚的档案袋递给梅季:“复卿,看过之后,你要怎么办,我……决无怨言。”
    郁廷益知道为着叔卉的事情,梅季心中已生芥蒂,这一回直接动到欧阳雨头上,就算死罪能逃也绝对是活罪难免的,他们这一回擅作主张,也不过是……为了他罢了,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梅季接过档案袋,厚厚的几摞资料,他略微翻了一翻,尽是些陈年旧事,他早调查过的:“我这里还有更详尽的,世叔要不要看一看?”
    他冷笑着从自己书案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搬出三寸高的资料,郁廷益这些人,也太小瞧了他吧?早在他要和欧阳雨订立婚约时,就调查过她一次了,后来江南出了事,他又委托方秉仁把在南方所能查到的资料也送了过来,若要论详尽,他这里只怕都可以编一本欧阳雨的传记了。
    他把厚厚的一摞资料往郁廷益面前一推,发现中间夹杂着一小摞胡畔的档案,这样的东西他自然不愿意让郁廷益知道,阴着脸将胡畔的那一份档案抽了出来扔回抽屉。郁廷益认真的检查了一番后从自己送来的那一摞资料里抽出小小的一沓递到梅季跟前:“这是新的,复卿你恐怕还没有看过吧。”
    那是陆羽茶庄的老板李贤达的卷宗,梅季接过来一页一页的翻下去,原本眯着的眼睛里精光乍现而逝。
    原本不甚清晰的蛛丝马迹,凝成一串一串的珠子,在他眼前狂乱的弹跃。
    他在上海有方秉仁,欧阳北辰在北平有李贤达;方家是沪地的报业巨鳄,李贤达是北平的富商善人……
    梅季将记述着李贤达近年活动的那几页纸紧紧的揉在掌心——一个在北平沉寂多年的富商,突然从四年前开始大做善事,且十之八九拐弯抹角的和汇文大学扯上了干系……李贤达和欧阳北辰的关系可想而知……欧阳雨每每出门,必是和人约在陆羽茶庄……
    欧阳北辰异军突起拿下鄂省的实际控制权之后,他不是没有疑心过,军部之内是否出了内鬼,暗中他也查过几回,独独没有想到,竟然是自家的后院起火,竟然是……他从未想到过的那个人,背叛了他,他什么事都不曾瞒她,而她却这样回报他。
    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心心念念的卿卿吾爱,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理他?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避如蛇蝎?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频频出入陆羽茶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从他身边逃走?
    照理说她是不会计划的这样周全的,定然是欧阳北辰从中帮她谋划……梅季猛的捏紧拳头,黑铜袖扣被他捏的近乎要嵌入掌心,真可笑,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她辩护——她和欧阳北辰,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又有什么区别?
    斜眼觑过,那一盆徽州墨正在春光下摇曳的欢,他记起有一晚盘桓于她的颈间:“你用的是哪里舶来的香水,淡淡的怪好闻的,不像是法兰西的香水,有点像……报岁兰……”,她脖颈上最是怕痒的,一边伸手推开他的头一边笑道:“别往我脸上贴金了,那可是王者之香,我可高攀不起……”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穿过那一盆徽州墨的花茎,今早才开的那一朵花应声而落,簇着的一片又一片长长剑叶,却连一丝半毫的摇晃也无。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方才出去的众人听到枪响,愕然之后慌忙闯进来,一众人等看看梅季又看看郁廷益,之后是面面相觑,不解方才的枪响所为何来,看到郁廷益手指所向,这才明白梅季不过是拔枪打落了才开的一朵兰花,惊诧和放心之余,尴尬顿生,程骏飞抢上来说了一句“四少好枪法”,旁边诸人干笑几声,心有余悸的望望郁廷益,郁廷益摇摇头,示意他们出去,他们正在眼神交流的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现在才拿来?”
    梅季转过头来,直摧花心的那一枪,并未冷却他眼中仇恨的火焰,他完全无法理解——郁廷益他们明明就有这些实据,为什么一定要私下强行让欧阳雨出境?
    “你们以为我是那种被美色所惑,就忘了家业根本的人?”他抓起那一小沓纸张中附带的几张照片扔到地上,欧阳雨脸上和婉的笑容一张一张的散在地上,似是对他无声的嘲笑:“你们,你们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他脸上的肌肉隐隐抽动,他一向以为,这天下事,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瞒住他的道理,然而——他们竟然瞒了他这么多,郁廷益,欧阳雨……
    郁廷益使了个眼色,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梅季双目直直的盯着郁廷益:“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郁廷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复卿,你一出世,我就看着你了,你识字读书,出国留洋,我都看着的,是不是?”
    “现在不要扯这些陈年往事!不要以为凭着这些交情,你们就有理由什么事都瞒着我!”
    “复卿,我们要是不瞒你,你预备将夫人怎样?”
    梅季眯着眼,胸臆间尽是奔涌的恨意:“戳骨扬灰,她下一世也别想好过!”
    郁廷益半天没答话,梅季恨恨的捏着拳,只恨不能现在去把那对狗男女从威海上捉回来,郁廷益半天没答话,一脸忧心的看着他,他恍然间如醍醐灌顶,明白这一众叔伯们的苦心——
    他们之所以不告诉他,正是怕他如此。
    爱之深,恨之切,郁廷益等人固然对欧阳雨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却同样知道,他若知晓了欧阳雨的种种背叛,切齿愤怒,必远甚于郁廷益,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那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
    他别过脸去阖上眼,不愿面对郁廷益略带同情的眼神。
    “你们都出去吧,我累了。”
    梅季睁开眼,眸中一丝波澜也无,郁廷益担忧的望了望程骏飞,程骏飞咬着牙想了一阵,还是朝郁廷益打了个出门的手势,他们一前一后的出了门,轻轻的把门把带上,在门口很呆了一阵,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郁廷益几次伸手想推门进去,都被程骏飞制止了,程骏飞摇摇头,拉着郁廷益往远处走了两步:“依我看,四少这一回是不会轻易干休的,何必……哎,何必非要把这些东西拿给四少看?”
    郁廷益叹了一声:“再不拿出来,只怕我们这些老头子连命都保不住了,让他断了这个心思也好,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大丈夫何患无妻!”程骏飞无奈的摇摇头:“郁老,您是不知道……哎!”
    程骏飞摇了半天头才憋出一句:“你看四少刚才那幅样子……四少一向是脸上笑得越乐和,心底越跟明镜儿似的;现在……面儿上看着没事,只怕越发是要出事……”
    郁廷益咬着牙:“早知如此,不如趁早了断,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程骏飞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照我看,夫人也不是这样的人呐,平日里和四少看起来也挺……哎!”
    两个人正嘀咕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梅季冷着脸站在门口:“备车,颜公馆!”
    第三十五章 颜女如玉
    “原来……四少也是寂寞人啊……夫人才离开没几天,就憔悴成这个样子……呵呵……”,颜如玉自顾自的倒着酒,自顾自的笑出来,自顾自的拿手指去蘸酒杯里深红色的液体,然后一点一点的将酒意吞落肚中,“四少真是痴情人……”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女人!”
    梅季恶狠狠的低吼出声。
    颜如玉已微有醉意,听到梅季这反常的话语,延迟了片刻才转过头来,不解的盯了梅季好久才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开玩笑,她咧嘴一笑:“怎么四少……今日也是伤心人吗?”
    梅季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酒瓶,懒得找酒杯就直直的往喉咙管里灌去,许是好久没有喝烈酒的缘故,一向被人称为海量的他居然被呛到,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酒喝多了误事,不要老跟我说你有应酬应酬——随意同人喝两杯也就罢了,可别真当自己是海量”,他在书房里看书,夜里倒两杯酒喝,让她看见了也要干预,每天盯着酒瓶里的深浅,一天只许喝一杯,多了就要在他耳边撒娇似的抱怨……
    天杀的……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想她!
    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是虚与委蛇吗?都是虚情假意吗?她如何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露出那样动人的神态?为了她所谓的理想?抱负?去他妈的!
    我梅季有这样不堪吗?
    让你像西施对吴王一样,费尽了心机,来勾魂摄魄——然后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
    你们休想!胡畔……少作你范蠡携美泛舟五湖的春秋大梦!
    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别说你们现在只是在威海,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样能把你们追回来!
    “我想……我稍微离开一段时间,或许让你没那么难做……”
    多么美丽的谎言啊,聪明一世的梅家四少,就这样轻易的被一个残花败柳的一颦一笑,迷的七荤八素——传出去只怕要贻笑天下了吧?
    当时爱有多深,现在恨有多浓……当时那样的不舍,尽化作如今的撕心裂肺……
    她曾经用温柔而热烈的目光,爱抚着他的面庞,而今回忆起来,全如风刀霜剑,一下比一下更利更深的刺在他心窝上。
    他咳得惊天动地,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里面竟包含着隐隐的哭腔,颜如玉的三分醉意被他惊醒,她从他手里拿下酒瓶,不停的帮他拍着后背,替他缓气:“四少——四少,你怎么了?”
    他好久才止住咳声,抬起头来看到颜如玉关切的眼神——这眼神又让他想起另一双眼睛,那一双看起来是那样纯洁而又无瑕的眼睛,常常比一般女子更大胆的盯着他;可等他也肆无忌惮的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又时常会害羞,脸红……
    颜如玉看到梅季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前一刻他眼中闪着火花,下一刻却带着死寂和绝望,屋子里弥漫着酒意,她一个人买醉的时候是不顾忌这些的,可看到梅季空洞的眼神,她的伤心事似乎都被比了下去,她站起来把酒瓶放到远一点的桌子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然后打开窗户:“屋子里闷得厉害”,今天的暴雨来得急,猝不及防,从春光明媚陡然间回到了残冬凛冽——屋子里刚刚烤上火,风猛地灌了进来,吹的颜如玉一个激灵,看来……四少也该清醒清醒才好,她这样想。
    梅季的目光顺着颜如玉的走动移到窗户边,窗外又下着雨——他便又想起了她。
    “我是上一世造了什么孽么……”,他苦笑着,跌跌撞撞的走到窗户边,伸出手去,暴雨打到他的手上,顺着袖管流了下来,“四少——”,颜如玉吃惊的叫了起来,他恍若未知的,任雨水淌在身上,淌向他的心窝……
    “下雨有什么好的?我偏偏不喜欢下雨”,她皱着眉,神情古怪的看着他,他那时心里洋溢着火一般的热情,用热切的目光围绕着她:“你的名字就是一个雨字,你又怎能不喜欢你自己呢?”
    他一动不动的,一只手伸在外面,如老树的枯枝,被狂风骤雨摧残着,他看见自己手臂上暴显的青筋,只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裂了一样——那血和雨混在一起,再也难